虚阁网 > 飘灯 > 重整河山待后生 | 上页 下页
二二


  “……当时那个小姑娘就这么顺着冰冻的河面爬过来,远远地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冷。你知道活人在冰上爬,那皮肉是会粘在冰上的,可她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还冲我们傻笑。当时他们都在大喊大叫,我心里倒是想,这孩子这么点儿大看在眼里都挖不出来了,那要是长大了,得是什么样的美人啊。远处喇嘛的念经声越来越大,眼看那个小女孩已经离我们不过二十丈远近了,忽然喀喇一响,跌进一块冰窟窿里头去了。她这一头跌进去,两只脚还露在外面挣扎,我远远一看,见她两只小脚上还扣着金铃,不知怎么心就软了,便向前走,想要拉她一把。

  “那老向导一把扯住我,唧唧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我想那女孩儿怕是要死了,便甩开他继续向前走。通译在我身后头叫,说什么那女孩定是妖怪,好不容易佛爷爷显灵,快快回来……咱们跑江湖的刀头上过日子,哪里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我便不理他,跑过去一把扯住女孩的脚就向上提。哪知河面根本没有冻实在,脚下一使力,冰面居然又塌裂了一块,左腿立即就滑进了水里,也不知怎么了,就麻得动都不能动。想我也是走冰道的老手了,从来也没遇见过这种事,心里不由害怕,想莫不真是那些喇嘛念经的结果?那三个人只远远看着我,说什么也不肯走近一步。

  “我心里正凉,脚上猛地就是一疼,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然后左腿就能动了。我自己费了老大劲跑回岸上,看我左腿上好像是被那女孩子咬了一口,牙印儿圆圆的……有这么圆。”

  石疯子随手比画着,怔怔地望着自己食指拇指相对之处,粗犷的面庞上显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好像想起了心底什么甜蜜至极的事,过了良久,才“啊”了一声,接着道:“我又冷,又疼,喇嘛念经的声音炸雷一样,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上,我头一昏就栽倒了,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小丫头的脚……我醒来才发觉自己被扔在马背上,手足都被铁镣铐了,也不知晕了多久,又酸又麻,动弹不得。那时我只道几个蛮子要抢我财物,好不恼怒。我四下一看,见两个长相怪异的喇嘛站在不远的火堆边,向导三人似乎对他们极是尊崇;再一看,那个女孩儿被捆在另一匹马上,手脚也用铁镣铐着,正看着我流眼泪,一见我醒过来,又傻笑起来。我当时就炸了一群大老爷们儿,欺侮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那通译一看见我就跑过来,跟我说不要着急,我撞了邪了,那小孩是妖怪,两个尼波罗喇嘛给我驱驱邪就好了。

  “一个尼波罗喇嘛拿着铁棒在那小孩腿上比来比去,然后很不满意,和另外一个嘀咕了半天,忽然吩咐马夫把狗拴上。那马夫立刻就不高兴了藏地的牧民把自家獒犬看得极重,哪肯让人杀?年纪小的喇嘛就生气了,拿铁棒子打他的肩膀。年纪大的那个走过来,我们还以为他要劝架,没想到他们俩竟一起扑上去,拽出一根铁链子,把马夫结结实实地绑起来扔到了一边。然后不知道他们拿什么在狗头前面晃了晃,狗就倒了……他们把狗肚子剖开,在小姑娘后脑勺后背前胸手脚处各划了个十字口子,硬塞进狗肚膛里,然后啊啊呀呀地念经。我看见那只大狗一直在挣扎,流出来的血都成了冰,但小姑娘……小姑娘……你知道么,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长大了一点点。老向导本来还半信半疑,一看见这一幕,立刻全信了。可我就是觉得那个姑娘不是鬼,就算是鬼,也是个傻鬼。

  “后来的十几天里,我们一直往大雪山深处走,他们一直捆着我不肯放开。好在铁铐有点儿缝隙,我的手脚没有被捆坏。带去的狗一只一只杀完了,小女孩一天天长大,看起来有个十三四岁。那个马夫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心疼他的狗,一直哭,叫得嗓子都哑了。但是喇嘛们还是不满意,忽然决定要杀马这下向导和通译也不干了。这大雪山里,没了马,怎么出去呢?那两个喇嘛也不坚持,点头同意了。我当时觉得不对,我也算江湖中人,对别的事情不懂,但有人想要杀人还是怎么都能感觉出来的我就用汉话冲通译喊,让他小心,结果他刚一愣神,就被一个喇嘛一棒子打晕了。剩下的老向导哪是他们的对手,也给牢牢捆起来了。我们五个人就这么被他们一个一个捉了,这下几个人才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喇嘛,而是冒充的坏人。那个年纪大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三个立刻吓傻了。通译后来告诉我说,他们说的是……血妖要是塞在人肚子里,长得会更快些。我们都不敢动弹,看着那个深眼窝子的尼波罗人看来看去,最后盯上了马夫。好在这时候忽然下起雪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等到了前面一个峡谷的石窝子里再慢慢动手。

  “我们都被捉了,他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一路上慢慢知道,他们是要用那个丫头的腿做人骨笛子。中了血毒的人终年在地上爬,骨头最是阴寒,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他们养了十几个女孩子都死了,只有这个小时候跑出去的活了下来我们就这样在马背上走了十几天,后来的路越来越难走,道两边的雪堆得老高,好像喊一嗓子就能雪崩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一匹马进出。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死在一起算了。就在这时候,我们到了一块空旷的雪窝子里面,那深眼窝子的喇嘛敲了敲马鞍,意思是……到了。”

  石疯子好像回到了当年,嗓音越来越低沉,令人毛骨悚然。

  铁敖浑身一颤,仿佛闻到了当年风雪里的血腥气。

  但石疯子不肯再说下去:“唉,总之是后来出了些事情,我总算命大,离了那鬼地方,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铁敖揉了揉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怀里的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那么一点点。他沉吟道:“其他人呢?都死了?”

  石疯子翻了翻眼睛:“都死了。”这三个字当真是沉郁苍凉,一想可知,后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铁敖一叹:“难怪你要住在这村里。”

  石疯子闭上眼,又疲惫地睁开:“我是怕死。你想,人死了若是灰飞烟灭也就罢了,若是偏偏还有魂,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看着头顶上那些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杀人放火骂娘,好不寂寞。”

  铁敖心里一阵酸楚。

  这些年来,昔日的知交好友渐渐撒手人寰,调教的几个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苏旷一人。雄图霸业早就不在心上,只盼着有几个能把酒话当年的人在身旁:“我平生没有儿女,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责我杀伐太重的缘故。旷儿宅心仁厚,只盼他能早早成家,最好是娶个好人家的姑娘,退出江湖,我就算闭眼了。”

  石疯子嘲讽道:“做梦去吧!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嫁江湖客?就是有人嫁了,苏旷那孩子敢娶么?退出江湖那是屁话,见过血肉的那就是野兽,回不了家当不成狗!”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铁敖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居然张口就是“那孩子”,看来倒真是老了。

  铁敖抱过小女孩轻轻拍着,哄道:“小东西,你这天天泡在血窝里的,还能不能回去做小狗啊?石疯子,你看我代旷儿收个义女,认这丫头做孙女儿如何?”

  石疯子呸道:“就是苏旷认了个干女儿,也轮不到你抱孙子。这孩子总不能跟你姓铁。”

  谁知那小姑娘用非常清晰的口吻道:“我跟爷爷姓铁。”

  “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铁敖立时老泪纵横,“石疯子,她是我孙女儿!你要好好治她的病!天可怜见,天可怜见,铁某人半生孤苦,到了最后,居然给我个孙女!”

  §外传二:风雪夜归人 二、七日之师

  “先生先生!福宝……我家福宝回来了!”

  阿秀姐不顾禁忌地闯进了石窝棚,拉住施先生的袖子,喜不自禁地叫喊着:“你快,快回家看看我家福宝!这可怜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被人抢了去,在洛阳一躲三年才敢回家……”

  铁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个孩子居然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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