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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叶映红一见又是温婆婆,心中比见到白骨神君更是吃惊,一转身便想走,但温婆婆却已然开口道:“喂,你别走!”语气仍是那样慈祥,但却有一股不容人不听的威严,叶映红只得止步,道:“不知温老前辈还有什么指教?尚乞详示!”

  温婆婆一笑,道:“你这姑娘,倒机灵得紧,性急什么?”头一扬,向白骨神君道:“老不死的,我们又见面了!”白骨神君一见是她,也倒抽一口冷气,强忍怒气,道:“不错,老太婆,你也未曾死哇!”温婆婆哈哈笑道:“托福!托福!”

  白骨神君四面一看,那情形像是想托词离去,但是又不敢开口一般,样子极是尴尬。试想白骨神君为人,何等倨傲,一向是有己无人,而他见了同是宇内四邪之一的红掌祖师,语言不合,要动手相斗,但此时在看来如此慈祥的一个老太婆面前,却大有进退维谷之状,当真是奇事!

  温婆婆自然也将他这种情形,看在眼中,可是淡然一笑,道:“白骨神君,红掌老儿躲在离此处不远的雪峰山静琼谷中,你还不去找他?却在此处做甚?”

  白骨神君一听有了红掌祖师的下落,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七只大铁箱,被他师徒两人,拦路劫去,心中大怒,而且巴不得借此机会走开,忙一拱手,道:“多谢提醒!”一转身,便向外逸去。他功力何等之高,身子才转过,便卷起一股旋风,人也到了丈许开外,但只听树巅上的温婆婆笑道:“别忙走,我昔年曾言,你们三人中任何一人见到我,都要接我一枚柳叶刀,你忘了么?”

  等她讲完,白骨神君已在四五丈开外。叶映红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定,不知她留自己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便见了白骨神君如此狼狈,却又好笑,心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学之道,绝无止境,连白骨神君这样的武功,尚且能有克制他的人!听得温婆婆如此说法,知道她言中“你们三人”,乃是指的宇内四邪中另外三人,自己的师父,血手印红掌祖师、白骨神君,和西崆峒挥云老怪三人而言。但心中又在疑惑,白骨神君人已在五六丈开外,所谓“柳叶刀”,一定是暗器,难道她功力真高到那种程度,可以将暗器发得如此之远么?

  正在想着,只见白骨神君去势劲急,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又向前激蹿出:两三丈去,但也正在此时,温婆婆大袖一抖,眼前如同电光一闪,一道精虹,自她袖中,抖了出来,带起凄厉无比的嘶空之声,一柄长约五寸,亮晶晶的柳叶刀,已直向白骨神君背后射去。白骨神君像是知道她那柄柳叶刀,一定可以射中自己一般,竟不再向前;蹿出,突然身形一凝,倏地转过身来,只听得呼呼风声不绝,他大袖挥舞,柳叶刀直没入他衣袖之中,也未听得他中刀大叫之声,也未见柳叶刀落地,他便收住了势子,叫道:“咱们后会有期!”等他身形凝住之际,叶映红已看出,那柄柳叶刀虽已被他捏成了两截,但是他一只衣袖,却也自肩至袖口,被柳叶刀割裂!可知温婆婆在柳叶刀上所下的功夫,实是'凉人!白骨神君道完“后会有期”之后,立即逸了开去,晃眼之间,便已不见。叶映红知道他定是听了温婆婆之言,到雪峰山静琼谷去找自己师父了,自己本来也要到那里去的,但如今却被温婆婆留住,不知是吉是凶!心中着实不安,抬头看时,温婆婆已然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向她仔细打量了一眼,叹一口气道:“可惜!可惜!”

  叶映红不知她所指何事,但见她讲来一本正经,只得赔着强笑了一下,道:“温老前辈,不知可惜什么?”温婆婆摇了摇头,道:“可惜你虽然花容月貌,世间少有,但是却给我遇上了!”

  叶映红心中猛地一惊,想起江湖上传说,她行事之异乎寻常的狠辣,连白骨神君这样的人物,见了她都是三十六招,走为上策,当然不会是空穴来风,她这样讲法,难道是要对自己不利吗?一想及此,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

  只听温婆婆叹了一口气,道:“女娃子,任你是何等样的美丽,一到老了,还不是一样满面皱纹,两鬓银丝?我年轻之时,难道不是一样的美丽?”叶映红听得她忽然感叹起来,语调之中,一点杀伐之音都没有,但却知道她讲话时越是和善,行起事来,却越是狠毒。叶映红若是出身正派门下,此时虽然害怕,但一定正义凛然,宁愿自己被害,也绝不会去讨她的好,如换了冯莹或是尚金花,便一定如此,但叶映红却并非正派出身,而是宇内四邪之一的红掌祖师的徒弟,此时心中大是吃惊,不知道她等一会儿,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只想以好话去打动对方,却未曾想到,若是三言两语,便受打动,她江湖上那么凶恶的名声,是从哪里来的?

  当下叶映红笑了一下,道:“闻得前辈当年,风华绝代,天下再无人及得,后辈哪里比得上?”温婆婆听说,嘴角上露出一丝笑容,道:“你这话只讲对了一半,另一半却不对。”

  叶映红虽然和她在对话,外人看来,平和之极,但叶映红心中,却知道她已蕴伏杀机,如坐针毡,恨不得一下子离开才好,但是却又不敢乱动。只听得温婆婆又道:“你讲我当年风华绝代,这话讲对了,但你说天下再无人及得我,这话却不对,眼前,你便胜过我昔年多多了!”叶映红一听得她称赞自己,心中不喜反忧,不知说什么才好,温婆婆又向前走了一步,虽然她银发迎风飘拂,无论口气、体态、面容,都慈祥已极,但叶映红却陡地想起了她语中之意,如见鬼魅,慌忙后退,尖声叫道:“前辈,你——”温婆婆哈哈一笑,道:“女娃子,你不是生得秀丽绝伦,心思也着实聪明,已然猜到我的意思了么?年纪轻轻,真是难得。”

  叶映红俏脸失色,两眼中充满了恐怖,道:“前辈,刚才在山洞之中,我已答应你不和方敏谈起你的一切,难道……难道……”温婆婆接口道:“不错,我还是不肯放过你,谁叫你长得这样美貌?你该知道我一生就是不喜欢有人追得上我!”叶映红向身后一看,虽然空荡荡的,是可逃跑,但是眼前要追自己的,却是旋风岛主!逃又有什么用?

  刚才她和白骨神君面对面时,不但打着逃走的主意,而且还以柳枝,在白骨神君的面上,挥了一下,可知她并不是没有胆量的人,但当她知道眼前根本没有逃脱的希望之时,她心中的害怕,也可想而知,耳际只听得温婆婆不绝如缕的笑声,道:“女娃子,你不是总戴着那奇丑无比的面具么?我也不要你变得那么丑,只要人家看到你,不要立即想起这女娃子比昔年旋风岛主还美!我已心足了,你快过来,让我在你脸上,抓上两抓!”

  叶映红听她讲到后来,果然是要将自己一副美丽的容貌毁去,想起她一见面便叫“可惜”,可知早已下定了主意,但偏偏转弯抹角,讲了那么多话,倒像是她在向人恳求什么事情一般,此人心地之阴沉狠辣,于此亦可见一斑。

  叶映红惊愕了好一会儿,方道:“温老前辈,我对你起誓,在任何人面前,我决不将那面具取下,若然违誓,听凭你裁处如何?我戴了面具,不是奇丑无比了么?”她心中着急,语带颤音,秀丽已极的大眼睛中,泪光盈盈,任是铁石人见了,心肠也不免软上一软。但温婆婆却摇头道:“不行。第一,我死了之后,你不是一样可以恢复本来面目么?第二,你在别人面前,或许可以忍得住戴着面具,但是你遇到了如意郎君,自己相爱的人,难道也肯不以本来面目相示么?”

  叶映红一听,心中好不吃惊,暗忖她怎么句句话,全都说中自己的心坎。当自己和方敏在山洞之中,相处到第四五天头上时,便曾起了不知多少次念头,想让方敏看看自己的本来面目,但终于又忍了下来,以后再见方敏的时候,是不是肯再戴面具,不让心上人看到自己美丽无匹的真面目,连自己都不能肯定,而温婆婆已然料到了这一点!当下无话可说,不要讲师父远在雪峰山,就算他在眼前,只怕也救不了自己!

  温婆婆又向前踏了一步,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叶映红急道:“温老前辈,我敢发下毒誓,在任何人面前,绝不露出本来面目!不论是谁,就算我刻骨铭心地爱着他,我也不让他知道我本来面目是怎样的!”

  温婆婆“哈”的一笑刚要讲话,突然两眼射出了一股异样的光辉。叶映红心中更是吃惊,不知她是为了什么,只见她突然回过头去。直到此时,叶映红方始听得隔老远,有极为轻微的“叮叮”之声传出,可知温婆婆是早听到了那声音,是以才两眼突放异彩的。那“叮叮”之声,来得极快,

  一转眼间,便已然来到了近前。只见一个瞎老者,手持铁拐,点地而前,一跃便是老远,但却跃得并不甚高,身法极是怪异。叶映红一望而知,来者不是常人,心想自己处境如此之险,此时再不出声,更待何时?忙道:“温老前辈,我一定不敢违背誓言,切莫对我下毒手!”这两句话,表面上是对温婆婆而言,实则上,等于是讲给那瞎老者听的,好让他知道温婆婆正要加害自己,果然,那瞎老者身形一停,扬起了脸来,道:“女娃子,谁要在这里害你?”语音铿锵,绵绵不绝,一听便知他内功已臻绝顶……

  叶映红向温婆婆偷望了一眼,见她脸上似也闪过一阵惊惶之色,便道:“前辈是何方高人?”她是想探出那瞎老者的来历之后,再作打算。瞎老者自然是昆仑派长老之一,霹雳子石雷,本来以他性格而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问便答,从无所惧,但是六年前,当昆仑六子,齐下昆仑山之时,却有过誓言,绝不让武林中人知道自己行踪,因此石雷只是“哼”的一声,道:“女娃子别怕!”一面说,一面便伸手来抓叶映红的右手。叶映红虽未知他的来历,但见他一脸正气,知道可能有救,也不退缩,被他一抓抓住,但温婆婆也同时发动,已然抬起的右手,无声无息,带起一个强劲,向叶映红面门攫到,出手之快,闻所未闻。

  霹雳子石雷亦非弱者,尤其他双目已盲,任何轻微的声响,皆听得清清楚楚,温婆婆虽是突然出手,使的又是阴柔已极的手法,但也瞒不过他的耳朵,手中铁杖,也突然挥出,刚好与温婆婆向叶映红抓去的右手迎个正着。也等于说,石雷的铁杖,是自下而上,从两人之中,直挑了起来的。那根铁杖,又粗又重,但他却使得如此灵活。,温婆婆一见铁杖格到,手臂就势一缩,改抓石雷的铁杖,变招迅疾,一抓便抓个正着,石雷觉出手臂一紧,铁杖已被人握住,左手劲力疾吐。

  叶映红看出有机可趁,连忙向外一跃而出。只见石雷用力向后一拉,想将铁杖夺回过来,但是一个眼花,只听得怪吼一声,也根本未曾看清温婆婆用的什么手法,那根铁杖,已到了她的手中,顺手竟将那么粗的铁杖,扭得弯弯曲曲,不复成形,向地上一掷,“铮”的一声,恰好落在一块大石之上,火星四溅,铁杖尖端,没入大石数寸。而石雷已跃了开去,喝道:“来者是谁?通上名来!”

  温婆婆冷笑一声,道:“瞎了眼的老贼,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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