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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雪地冰天慈亲见背遗玉匕

  关外腊月,那漫天风雪,遮盖住了一切,一望出去,只是白茫茫,浑沌沌的一片。其实,那一场雪早已停了,只不过狂风未止,所以将地上的积雪全都卷了起来,那声势比大雪纷飞时,更是猛恶了许多。在天地皆白的境界之下,突然,出现了一点红色,在雪堆中慢慢地移动。渐渐的近了,竟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怀中紧紧地以一件皮衣包着一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子,以致她自己身上只穿一件夹衣。

  那男孩子,已然冻得面青唇紫,虽是被皮衣紧紧地裹着,但也在不断地哆嗦,只是两只眼睛,乌溜溜的,还显得精神。

  那妇人抱着男孩,在雪中爬行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向前看了一眼。触入眼帘的,全是冰雪。她慢慢地举起手来,拂去了挂在眉毛上面的冰条,又向前仔细看去,哪里是山,哪里是河,根本看不清楚。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颓然倒了下来,连向前再爬动的勇气也没有了!

  她怀中的那小男孩这时挣了一下,声音微弱地问道:“妈!我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人家啊!”那妇人又叹了一口气,眼中掉下两滴泪来,尚未滴入雪中,便冻结在她的眼睑上了。那男孩子望着她,道:“妈,你又哭了,你不记得爹说过,无论在什么时候,是想办法要紧,哭是没有用的么?”

  那妇人苦笑一下,道:“乖儿,你说得不错!”讲完之后,又以肘支地,向前吃力地爬行起来。

  为狂风所卷起的雪花,一会儿将她们母子两人湮没,一会儿积雪又从两人身上飞起,露出那红色的一点。那妇人爬行的速度,极是缓慢。不一会儿,太阳总算露面了,但是寒冬腊月的太阳,一点儿也不能给人以温暖,只是昏黄的一团。那妇人又抬起头来,向前看了一下,仍是和刚才一样,不见人烟,不见房屋,天地间全被雪花占据了。风势也越来越强劲,吹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那妇人摇了摇头。她实在没有向前爬行的气力了,四肢像是被冻僵了一样。“不如死在这里吧!”她默默地想着:“如今也等于是半死了,想来死也不会再有多大的痛苦。”

  她真是想不再动弹了。在这样的寒天,倒在雪中,不消半个时辰,人就一定不能再活了。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觉得比刚才辛苦挣扎着爬行要舒服得多了,积雪虽冷,但却是软软的,她正想闭上眼睛,就这样永远地睡在雪地之上,那小男孩又响起了微弱的语声,问道:“妈,我们找到人家了么?”那妇人猛地惊醒!自己死在此处不要紧,却绝不能让孩子也死在雪地上!

  天下最伟大的力量,莫过于母爱的力量。她又挣扎着向前爬行起来。那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道:“妈,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找到人家的。爹说过,不论是什么难题,只要用心去做,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妇人叹了一口气道:“乖儿,你爹说得对,但……”抬起头来,一则是因为四处白雪茫茫,自己能否支持到找到人家去避寒,二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极为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孩子哭,但是又不像,声音拖得又长又凄凉,“呜呜呜”的,像是伤心欲绝的人在哀号。妇人愣了一愣之后,脑中立即闪过一个可怕的字眼:狼!

  雪地中的饿狼,本来是要在夜晚才出来觅食的,但是大雪封山,它们饿得慌了,白天也会结群而出,那时候的狼,比平时要凶恶十倍百倍!

  此时,那声声的狼嗥,已然越来越近。那妇人的脸上,始是惊惧,继而坚决,手在地上一撑,坐了起来,那孩子也跟着站起,妇人用一条腰带,将那件皮衣紧紧地缚在孩子身上道:“乖儿,你一向最……听妈的话……饿狼来了……你快走……能走多远……就多远……”

  那孩子站着不动,道:“妈,那你呢?”妇人心头一阵剧痛,她知道饿得发慌的狼,嗅觉最是灵敏,万万逃避不脱,因此已打定了以身喂狼,让孩子逃出去的主意,但是,这念头又怎能够对孩子讲明呢?苦笑一下,道:“乖儿,听妈的话,妈有办法。”挣扎着从腰间抽出一柄黑漆漆的匕首来,道:“妈还有兵刃呢!”

  孩子犹豫了一下。那狼嗥声已越来越近,抬起头来,已可以看到数十个黑点,风驰电掣,正向着他们跑来,妇人正要催孩子快走时,忽然看见,就在那三四十条饿狼前面,还有一辆马车,飞也似的跑着,那一群饿狼,看情形是追逐马车的!

  她只是略一犹豫,那马车已然跑近,她见了有人,像是比见到狼还要害怕,一按孩子,两人一起卧在雪地之上,刚好一阵风过,积雪将他们一齐遮住。母子两人,一齐抬起头来,只见马车上共是三个人,除了驾车的那人以外,另外两人,已然是一身血渍,各自手中提着一柄明晃晃的钢刀,一有狼蹿上来,钢刀便带起一阵劲风砍了下去,立即便有一头狼丧生。

  那三个人,全都戴着皮帽,遮得连颜面都看不清,车子和狼群,疾如奔电,在两人身旁三四丈远近处,一掠而过。两人刚松了一口气,猛地听得“喀”的一声,那车子突然倾跌了下来,同时,一人叫道:“车倒啦!快下车!”三条人影,飞身而下,那群狼立即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直向马匹冲去,只听得惨嘶之声,荡漾不绝,那马已成了饿狼腹中之食,另外有七八只狼,却一齐向三人扑去,那驾车的手中并无兵刃,只有一条长长的马鞭,只见他手腕一翻,长鞭“霍”的一声,直飞了起来,已将扑得最近的一头饿狼缠住,接着左挥右格,“砰砰”两声,已与另两头狼相碰,那两头狼直翻跌出去,伸了伸腿便不能动弹,看情形已被撞死。

  那妇人见了这等情形,心中一动,暗暗地想道:“那人挥鞭击狼的功夫手法,和西崆峒关元化的挥云鞭法,像得很啊!”一想到这个人,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同时将孩子按得更紧,不让他动弹。

  只听另外两人一声喝彩,道:“好手法!”那人沉住声喝道:“车子已坏,牲口也叫狼吃了,可千万别大意!”说话之间,另一条狼又扑了上来,被他“砰”的一脚,踢出老远,另外两人,一手提刀,一手也各抓了一条死狼在手,左扫右荡,那八九头狼,全已死去,但是,另外三二十头,嚼吃了那匹马后,哪里够饱,重又围了上来,将三人团团围住。

  此时,那妇人的心情,可以说是矛盾到了极点。她又想这三人,饱了饿狼的膏吻,但是,饿狼在食了他们三人之后,又一定会发现自己。如果胜了狼群的话,狼的威胁是没有了,但是那浓眉的,如果是关元化的话,他却是比狼更要狠毒残忍的人!

  那三二十条狼围了上去,三个人立即以背靠背,手提长鞭的一个,正面对着妇人。那妇人在雪地中静卧不动,四肢已渐渐麻木,眼睛也已模糊不清,但是她却还可以看得出那人身材魁梧,两道浓眉和紫膛色的脸色,她的心中,更是吃惊,低声叫道:“乖儿!乖儿!”

  此时,狼嗥吉、风声、三条大汉的呼喝声,正是惊天动地,荡人心魄。那孩子并没有听清母亲的叫唤。妇人叫了好几下,孩子才抬起头来,道:“妈,什么事?”妇人又觉得背上一阵剧痛,除了胸口还有点知觉外,其余地方,像是已不复为自己所主宰,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活不长了,见孩子抬头发问,便嘱咐道:“孩子,妈……已经不行了……不管对什么人,你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

  讲到此处,已然面色转青,那孩子心中大惊,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妈!妈!你怎么啦!”

  他们两人所伏之处,离那三人和狼群格斗之处,不过三四丈远近,他这里一叫,立即有两头饿狼循声扑来,孩子只管抱住了妇人,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全然没有觉得身后已有两头饿狼扑到,狼行如何快疾,眼看利爪白齿,已将抓到孩子的身上,那三人齐声惊呼,道:“雪地中有人!”手挥长鞭的一个,足尖一点,拔起丈许高,双脚连环踢出,将两头跟踪而起的饿狼,全都踢出老远,手在怀中一探一扬,两溜晶光,电射而出。

  他身形拔起,抬腿踢狼,以及手挥暗器,几个动作,全都一气呵成,动作之快,无与伦比,那两溜晶光,激射而出,一闪即至,正好嵌入两头向孩子扑去的饿狼后脑,两狼怪嗥一声,顿时毙命,死狼余势未歇,还向前压去,将那孩子压倒在地!其间相差,真是千钧一发,只要稍缓一步,狼爪到处,孩子焉有幸理?

  孩子正抱着母亲惊呼,突然两头死狼,压了下来,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推开死狼,站了起来,仍是不顾身后情景,不断地叫着:“妈!妈!”

  但是那妇人一则身受重伤,二则只穿夹衣,在那么寒冷的天气下,爬行了大半天,纵是铁打的也受不住,此时已然气绝,怎能听到孩子的呼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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