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看金庸小说·神雕侠侣2 郭襄(2)

2 郭襄(2)

　　女儿家的情怀

　　甚至见到了神雕侠之后，郭襄的反应，金庸只用了寥寥百余字，可是却将一个少女的心意，写得入木三分：

　　“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象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所望，心道：‘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那闪电般的眼光扫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阵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雕侠倒也不怎么丑陋了。”（一三六八页）

　　此所以，在怀有要见他一见的愿望之际，怀有这种愿望的少女，是根本不必考虑后果的。因为后果只可能有一个：再不好的，由于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见，坏的也会变成好的。

　　那时，杨过戴着面具，“脸色焦黄，木僵枯槁，哪里是个活人？实是一个殭尸。”难看至于极点，可是小姑娘看多几眼，觉得“倒也不怎么丑陋”，世上最没有道理之事，每在于此，心中生出了情愫时的少女，是最最不可理喻的了。

　　至于“心口发热”、“晕生双颊”、“低下头来”这一连串的反应，除了是小鬼头春心动了之外，似乎也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了。

　　一见之后，杨过大展神威，所以杨过一走，郭襄就：

　　“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一三八一页）

　　杨过在早年浪迹江湖之际，对异性的态度，十分随便，尽管他对小龙女情意深切，但对其他女孩子，也有到处留情之嫌，至少，其余女孩子为他颠倒或是暗恋他之际，他十分自得。这时，杨过已经历尽沧桑，郭襄的心意，他自然看得出来，可是杨过始终装着全然不知，绝不给郭襄以任何表达的机会，此所以郭襄再暗恋杨过，也无法表达。

　　杨过和郭襄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费甚么唇舌，郭襄既知杨过对自己绝无意思，自然也把心意深藏起来了。

　　郭襄那时毕竟年幼，不知相思之苦，但当她听到杨过告诉说他对小龙女的思念之际，她也不禁大是激动：

　　“……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清泪，握着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一四一九页）

　　郭襄流泪，能没有为她自己而流的成分在内吗？当然有，因为这时，她已肯定知道，杨过始终只能是她的“大哥哥”。而郭襄要的，又岂止是大哥哥而已！所以郭襄的态度，也起了改变：

　　“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脸上微带困色……悄悄发愁。”（一四二七页）

　　后来，郭襄终于哭了起来，这一次，是全然为自己而哭的了，而杨过知道了她的身份，也不由得“痴痴怔住”。

　　但是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只是到此为止而已。

　　后来，郭襄对杨过的思念，甚至忍不住对她姊姊炫耀（一四四〇页），一想到杨过，就“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一四四八页）黄蓉更加看了出来：“常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神气更是古怪。”（一四四九页）

　　只有郭靖这样的蠢人，才以为郭襄是“受了惊吓”，黄蓉就十分明白这是“女孩儿家的情怀”。可是黄蓉之差，真是差到了极点，到这时候，她还胡思乱想，认为杨过是利用她的小女儿来报仇来了，真正混账至于极点，不堪至于极点，想杨过来报仇还情有可原，想到郭襄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那真是不可原谅之至了。

　　“神雕黄蓉”只是下等人物。

　　情意之深，汹涌澎湃

　　杨过自知无法满足郭襄对自己的一片情意，他用别的方法回报，使得郭襄所受的宠爱，简直已到了一个少女所能得到的极限了，生日宴上的三件大礼，只怕郭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不过也更增日后回想的惆怅。杨过当晚走后，她就“心中伤痛再难忍受”，小姑娘真是命中多磨，令人同情。

　　而郭襄年纪虽小，对情爱的观点，倒十分深刻：

　　“她是没有法子啊，她既欢喜了……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欢喜到底。”（一五一九页）

　　这种用感情法，率真之极，也唯有真性情的人才能这样想，这样做。著名歌手洛·史蒂华有一首歌：“如果爱你是错，我不要对。”完全是一样的意思。在爱情之前，去衡量对、错、得、失，那是在做交易，不是在爱了。

　　等到杨过跳下了万丈深谷，郭襄立时跟着向下跳：

　　“当时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也跃入了深谷。”（一五六二页）

　　金庸由于一直在暗写郭襄的恋情，所以到最后还要掩饰一番。郭襄跳进深谷，怎能救得了杨过，自然是为了情深一往！而这情之深，也到了生死相从，绝不考虑的地步。

　　在《我看》中，曾评《神雕》是一部情书，写情之深，处处令人神往，郭襄虽是少女，但情意之深，也汹涌澎湃，只怕除了周伯通这样的人之外，世上真的再没有人可以脱出情关的了。

　　后来郭襄见到了小龙女：

　　“叹了一口气，道：‘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一六一八页）

　　直到这时，小郭襄才死了心，真的只好叹了一口气了。

　　在评论《神雕》时，曾提出过，小龙女如果从绝崖跃下之后，再不出现，在小说的结构上更为完整。如果小龙女真的不再出现，杨过和郭襄之间发展下去会如何呢？不妨杯酒在手，慢慢设想，可以不知东方既白，读小说的乐趣，一至于此！

　　《神雕》在最后，加了一段郭芙的自白，想到她自己对杨过的感情，大可不必了，上海人说，叫“谢谢一家门”，郭大小姐和杨过相去一天一地，小龙女、郭襄还可以，其余的，想都不必想了。

　　杨过、小龙女后来都想设法叫郭襄欢喜，不要再总是想心事，但终于无法做得到，《神雕》全书的最后一句竟然是：

　　“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唉，情何以堪！

　　《神雕》续集，写的其实只是郭襄一人。

　　郭襄是上上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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