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大盐枭 | 上頁 下頁


  盐,是最普通的东西。不过,盐,也可以说是最神秘的东西。人的身体一定需要盐,没有盐,就活不下去,而事实上,盐只不过是一种化合物:氯化钠,世界上有几万种化合物,为什么独独人体不能缺少氯化钠,而不是别的化合物呢?所以说,盐在人类的生命之中,是一件极其神秘、玄妙,占有不可思议的地位的东西。

  盐,大部份自海水中来,将海水引进盐田,撒上盐种,日光曝晒,海水慢慢蒸发,盐的结晶就在海中凝成,到过盐田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海水干了之后,盐才出现,而是海水蒸发到了一定程度,盐的结晶就出现了,盐是从变浓了的海水之中捞起来的。

  盐,也有的来自天然的盐池,盐池本是海,地壳变迁,海水干涸,剩下了盐,到盐池去取盐,大概是所有取盐方法中,最简单的一种办法了,只需要将一大块一大块的盐敲下来就可以了。大块的盐,晶莹美丽,在阳光下,幻出绚烂色彩,极其迷人。

  而最复杂的取盐方法,应该是井盐,川康一带,盛产井盐,用极其繁复的技巧,在岩石上打井,深达数十丈,然后,再汲取岩层下有盐份的水,煮水成盐,取井盐的技巧之精细繁琐超乎想像之外,当地人是如何开始发现数十丈的地底下有盐可取的,也是一件十分玄妙的事,但盐是人体所必须,人要活下去,一定要千方百计将它找出来才行,这可能就是原因。

  盐的成本很便宜,税很重,自古以来,盐就是“国营事业”,由于盐税重,所以走私盐,逃避税项,也一直是很兴隆的事业,而盐商之富有,也是自古就闻名的。

  中国东部,有几个很大的盐场,淮南淮北盐场,所出产的盐,供应了许多地区盐的需要。江苏北部的扬州,是淮北盐场出产盐的集散地,盐商群集,由于盐商的富有,使得扬州这个地方,着实繁荣了好多年,盐商穷奢极侈的生活,实在不是普通人所能想像的。

  “盐”这个故事,写的是和盐、盐场、盐民、盐商、走私盐者、盐民的家庭等等与盐有关的事,地点是在中国江苏省的北部,时间,大抵是在几十年前。

  骑着小毛驴,沿着盐河的岸边向前走,李和顺的心里,不住发毛。

  天色很阴,春天的风吹上来,也有点寒意,可是李和顺的手心却冒汗,要时时在裤子上抹汗。盐河并不很宽,河中的水在静静的流着,在盐河中缓缓地驶来,李和顺又陡地紧张起来,等到拉绳的人走了过去,李和顺才又松了一口气。

  他盯着前面,天色更阴,而且起了一重霾,前面再远一点的情形,有点看不清楚。李和顺又呑下一口口水,再擦了擦手心的汗,心中在想:怎么还不见有人来。

  昨天,在集上,李和顺遇到了一件怪事。

  这种怪事,李和顺早就听人说起过,可是他自己却从来没有遇上过,他是一个盐民,一生之中,他所接触的东西,最多的就是盐,他知道有私盐的各种故事,特别是有关私盐的事,一篓私盐,就可获得将近一块大洋的账利,一块大洋,在一生穷困的盐民来说,已经是难以想像的大数字了!

  可是李和顺现在,在他那件补过二十多次的棉袄里袋中,有两块大洋!他特地用干草将那两块大洋裹了起来,以免那两块大洋在他的衣袋相碰而发出声响。两块银洋相碰,发出的声响虽然不是十分大,可是也足以令得李和顺心扰半晌了。

  那两块大洋,是昨天在集上,一个陌生人给他的。

  当时,李和顺正在用力拗着一双草鞋,看看草鞋是不是编得结实,并且考虑是不是要买,一面又看着自己脚上的破草鞋,心中在犹豫着,是再拖上几天,还是现在就买了来换上。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他的身后道:“李和顺,跟我来。”

  李和顺转过身子,在他背后讲话的人,已经转过身,向前走了出去,李和顺只看他的背影,即使看到了背影,李和顺也不禁怔了一怔,因为他实在未曾想到,有那样一个阔人,会知道他的名字。

  那人穿着一身哔叽呢的短装,头上还戴了一顶礼帽,衣上连一点尘都没有,这样的人,在陈家港这样的大集上,虽然不是罕见,可是像李和顺这样普通的盐民,见到了这样的人物,总是赶快让开路的好,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呢?或许是扬州上来的大盐商——就算是大盐商的跟班,也一样惹不起。也或许是做官的,或者是盐场大总管、小头目,总之,那是上等人,可是现在,这样的一个人,在叫他的名字!

  李和顺不由自主,跟了上去,他才走出了一步,卖草鞋的老头就嚷了起来,一把扯住了李和顺,道:“喂,你还没给钱!”

  集上的人很多,穿哔叽呢、戴礼帽的那人一直在向前走,看来并没有停下来等候李和顺的意思,李和顺和他之间,已经隔了七、八个人。

  李和顺不和那老汉多说什么,抛下了草鞋,急急跟了上去。

  前面那人走得很稳,也走得很快,李和顺一面跟着,一面心里在嘀咕;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可是他想了又想,一点也没有错,那人的确曾在耳边说过:李和顺,跟我来。

  李和顺的心怦怦跳着,一半是由于好奇,这人怎知道我的名字?又为什么要我跟他去?

  穿过拥挤的人群,渐渐到了港边,港中爆竹声震天,有一艘新船正准备下水,那人还在前面,李和顺仍然只看到他的背影。

  李和顺有点不服气,他能挑一百二十斤的盐担,健步如飞,盐场上的小伙子,也没有什么人比得过他。港边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群母鸡,在地上啄着,咕咕叫着在追逐,李和顺急步赶向前,一面叫道:“先生,是你叫我?”

  前面那人并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像是长着眼睛一样,李和顺急步仍然追不上他,李和顺忍住气,急步走着,心中有点不服气,终于向前拔脚奔了过去。

  李和顺发脚一奔,前面那人,突然站定了身子,李和顺正在向前奔,一下子收不住势子,在那人的身边,掠了过去,李和顺心中暗骂了一声:“蠢”,立时收住了脚步,待转过身来时,后颈陡地一紧,已经叫人抓了个实。抓住李和顺后颈的那只手,是如此强而有力,以致令得李和顺这样精壮的小伙子,也被抓得陡地眼前金星直冒,李和顺忍不住叫了起来。

  他才叫了半声,抓住他后颈的手,略向前移了一移,大拇指紧紧扣在他喉间的软骨上,李和顺勉强还可以透气,想要大叫,却是叫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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