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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葛品揚等一行鑒於此行的主要在朝陽居,為了便利窺探、監視,就在距朝陽居約二箭之地的一家紅葉客棧歇下腳來。

  吃過午飯,常平因恐師父天龍老人起程北上,急於趕回覆命,乃就匆匆辭去。

  葛品揚與他這位大師兄,近年來會短離長,不勝依依,一直把常平送到北門,才獨自走回。

  他走了幾步,看看天時還早,白天回客棧中也無所事事,便沿著陽東大街(即朝陽街)一路閒逛下去。

  轉了兩個彎,迎面一家四面敞窗的茶樓,門頭掛著懷素草書的三字招牌:「一品軒」!

  葛品揚心頭一突,立即聯想起終南派的一品軒花廳,也想起了穩重嫻淑的白大姐,想起了溫柔痴心的巫雲絹,連帶地更想起了許多往事。

  他走入茶樓坐下,隨意叫了幾樣細點,翹起腿,細細品嚼著。

  午後尤其悶熱,座中茶客不多,大家在閉目晝寢,有的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有的口角溢出唾涎。

  葛品揚向四下掃視一眼,不禁皺眉。

  猛聞一個沙啞聲音咳了一聲道:「二掌櫃的,那幾個娘兒們可真邪氣得緊,根本不知什麼叫害羞,整天拋頭露面地到處亂跑,逢人便打聽洛陽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哪裡有什麼古跡,有什麼名勝?只要人家肯帶她們去,她們跟著就走。咱看呀,二掌櫃的,只要你哄她們說有什麼古跡在你家後院裡,咱『快嘴』與你賭一百串錢,保管她們會一直跟你上床——」

  話語被一陣哄笑打斷。

  葛品揚早已循聲看去。

  東邊靠牆一張茶桌旁坐著六個人,都是商人模樣。

  說話的是一個薄嘴脣、招風耳的高瘦個子,正一手搖著紙扇,一手抓起茶點,邊吃邊說。

  一個滿面橫肉的中年胖子,正半躺在藤椅裡,敞開夏布褂子,露出大肚子,瞇著眼睛聽著,大約就是什麼「二掌櫃的」。

  葛品揚當然不把這些市井中人放在眼內,卻為高瘦個子那幾句「娘兒們」吸引了注意。

  他想:哪有這樣的姑娘家?難道會是她們不成?

  忽聽那中年胖子期期地笑道:「那要看你這狗頭軍師的手段如何了。」

  那高瘦個子一咧牙,只是笑,那份德性真叫人見了難過。

  倏地,他「噫」了一聲,望著門外,雙目發直。

  所有眼光立時跟著向門外集中看去。

  只見四個拖著長裙,一式天青色「一」字眉的少女,正由對街向這邊緩緩走來。

  走著、說著、笑著,完全無視於路人的好奇側目,一派泰然。

  葛品揚心中一陣狂躍,匆匆付了茶賬,由側門走出,奔回寄居的紅葉客棧。

  因為他要從行囊中取幾樣易容化裝的物品備用,並順便招呼二老一聲。

  未容二老細問,他又快步如飛,朝一品軒方向奔去。

  總算他一切行動都快,在一品軒附近一條橫街上趕上她們了。

  這時,四女中那個年紀較長的正在向一個站在店門口,抱著水煙袋的胖老板嬌聲發問:「請教大伯,天津橋在哪兒?應從哪一邊去?」

  胖老板直著眼,咽了一口口水,剛待開口作答,猛聽店內蓬地一聲,一個黃臉婆娘,手執雞毛帚,滿臉殺氣,衝出門來。

  胖老板一縮脖子,好像雞毛帚已打在他禿頂上,咳了一聲,板著臉道:「不知道!」

  人已疾轉身,躲過黃臉婆,向內竄去,一副可憐相。

  葛品揚恨不得上前給他一掌,暗罵:市儈無聊,人家以禮相詢,竟這樣混蛋,簡直丟盡中原禮義之邦的臉,笑話傳到番邦化外去了。

  不料她們卻毫無不快之色,那個問話年長的少女含笑說道:「對不起,謝謝啦。」

  一面又率同另三個少女繼續向前走去。

  葛品揚再不遲疑,悄悄躲入小巷內,找了一處隱僻牆角,匆匆易好容,套上一件外衣,繞路趕到前面街口等著。

  眼見她們載說載笑地走了過來,他輕咳一聲,背負著手,迎將上去。

  她們一見葛品揚,互看一眼,那個最小的,約莫十六七歲吧?眉眼一開,學著中原女人的「萬福」禮,向葛品揚福了一下,黃鶯弄舌地嬌聲問道:「請教這位老伯伯,天津橋由哪邊去?——謝謝你。」

  她說滑了口,還沒等人回答,就先謝了出來。

  葛品揚忍住笑,捋髯點頭道:「這個麼,小姑娘問對了,只有老漢知道。老漢世居洛陽,而且世代書香,只怕整個洛陽城中,也找不出比老漢對這些古跡更清楚的人了。」

  她們一面靜靜地聽著,就像怕漏了一字似的,一面圍向他。那小的叫道:「真好呀,請老伯伯先說天津橋吧!」

  另一個搶著說:「還有白馬寺。」

  第三個立即跟上:「還有迎恩寺什麼什麼的。」

  那年長的一揮手道:「別吵,聽老伯伯指教。」

  那小的嘟起小嘴道:「是我先問天津橋嘛。」

  葛品揚咳了一聲說道:「沒關係,老漢都知道,天津橋在城外。老漢,咳咳,可惜年紀大了,腿硬了,如是三十年前呀——」

  那年長的忙道:「可以僱車,老伯伯,對不起,我們請您老人家坐車,就算您老人家帶孫女兒出城去玩兒的吧。」

  那小的又叫道:「我請老伯伯喝酒,我叫做雅真。」

  葛品揚故意沉吟了一下,點頭道:「好。」

  洛陽城中,車如流水馬如龍,僱車代步太方便了,很快便僱得了一輛敞篷大馬車,她們先合力把葛品揚扶上前面車座,然後搶在他的身邊坐下。年長的那個由袖底摸出一錠核桃大的紫金,往車把式手中一塞,回頭向葛品揚道:「老伯伯,叫他向哪邊走?」

  車把式接著紫金,正在發怔。葛品揚看了看方向,咳了一聲,喝道:「小哥,向東,掌穩一些,老漢這副老骨頭經不起顛,好好的,等下姑娘們還有酒錢賞。」

  車把式吸了一口氣道:「我的媽,這麼大的金子,我王三恐怕一輩子也賺不到,難怪今天一早喜鵲當頭叫,發財啦,可以娶媳婦兒啦。」

  有了錢,自然地精神陡長,他叱喝一聲,「劈啪」一鞭,聲轔轔,衝破人牆,向前馳去,好神氣!

  那小的偏頭看著葛品揚道:「老伯伯,你可是腿酸麼?我給你捶捶,我最會捶,我常給姥姥捶,姥姥說我捶得最好哩。」

  「姥姥?」葛品揚心神一震,忙沉住氣,淡淡問道:「姥姥是誰呀?」

  她剛要開口,卻被那個年長的「一」字天青眉一揚止住。

  葛品揚暗恨道:不怕丫頭奸似鬼,也吃老爺洗腳水。等著瞧吧!

  他摸摸髯,笑道:「老漢先說些洛陽天津橋的典故給姑娘們聽聽。」

  她們齊都眼中一亮,一致看向他。

  葛品揚沉吟著,忽然想到:如果一一說出來,恐怕說破嘴也說不完,只好揀她們急欲知道的隨便說一些,反正只是拋磚引玉,目的是要由她們口中找出「典故」呢。

  當下,清了一清喉嚨道:「當隋煬帝建東京後,把洛陽城擴大為七十里方圓,南到伊關口北部山下,把洛水、纏水、伊水、澗水一起包括在城垣之內。隋大業初年,沿洛河兩岸,築高樓四座,用大船鎖鍊做成浮橋。宋代邵龍有詩:天津橋下陽春水,天津橋上繁華子。是說那橋上的熱鬧盛況——」

  她們似乎都為之神往,那小的問道:「現在呢?」

  年長的那個白眼道:「別打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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