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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在煙火叟滿以為葛品揚聽來的,都出自老主人水雲叟之口,一萬個錯不了,世上再沒有比在迷濛中抓到真理的人氣更壯了。

  煙火叟氣一壯,那一呆,立即變成了氣得說不出話來,將錯就錯之下,神情反顯得恰到好處。

  但見他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柳迎風,你怎麼變得如此賴皮了?是不是因為當時沒有一個見證在場?」

  沒有一個見證在場,等於說下棋時旁邊別無他人在,這一點,煙火叟不過是為了加強語氣衝口而出的,但在無意中,又吻合了實情。

  至於聲腔語氣,煙火叟已模擬了數十年,誰也用不著為他擔心。

  天衣秀士臉色一變,死心塌地了,當下忙賠笑道:「開開玩笑而已,你老兒怎麼還是當年那種老脾氣?來,來,喂,英兒,茶撤去,換酒上來!」

  天衣秀士說著,又向葛品揚故作不經意地笑道:「老弟怎知道這件事呢?」

  葛品揚指了指煙火叟,笑道:「水雲老前輩在家師面前發過牢騷呀。」

  天衣秀士一「噢」,笑笑,沒有開口,葛品揚見天衣秀士眼神閃動,又似在另打算計,於是向煙火叟笑了笑,說道:「老前輩真的要喝酒麼?喝醉了,還趕得上家師的約會麼?」

  天衣秀士因在想心思,沒有望著二人,葛品揚說時趁機飛出眼色,似問:老前輩真的不在乎一醉?

  天衣秀士一震,愕然抬頭道:「令師在哪裡?」

  葛品揚淡淡一笑道:「兩位老人家的約會,晚輩也弄不清楚,這位老前輩只說到這一帶來是為了會見家師,問他,他又故作神秘——」

  煙火叟凜然警覺,心想這頓酒怎生喝得,這位天衣秀士就像抓到什麼把柄似的,處處出難題,有意考究自己。要不是這姓葛的小子是貨真價實的天龍門下,今天還走得出這座廟門麼?

  走!馬上走!想著,立刻起身,以鼻音說道:「沒想到姓柳的已不是以前的姓柳的,嘿嘿嘿,天龍老兒料得不錯,老夫算是自找晦氣了,走,小子!」

  煙火叟說這話無非是以天龍作護符,增加自身安全,但是,聽在天衣秀士耳中,卻頗不自在。

  天龍老兒料得不錯?他駭忖著:料到什麼?難道藍公烈已發現了什麼破綻不成?兩個老兒約在附近會面,難道就是為了對付我?那麼,這老兒這次來,也是有意察看動靜了?唉唉,我真不該胡亂試探,這老兒原本對我似乎還有點情份,這一來,敵人又多一個,應付起來更加為難了。

  不過,他又慶幸,幸好沒有一下子就動手,否則就真的不堪收拾了。

  現在,天衣秀士已如送鬼出門,越快越好,打發了好另謀對策,找不到幫手也好提前投向五鳳幫去了。

  於是,他強笑著說:「說走就走麼?」

  煙火叟想及老主人生氣時的態度,朝葛品揚一擺頭,一聲不響,大踏步走向寺門。葛品揚暗念阿彌陀佛,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向天衣秀士躬身一揖,轉身跟上。

  來到寺外,天衣秀士拱手道:「不送了,水雲老兒。」

  煙火叟離去之心,實比葛品揚還急,這時頭也不回,徑向峰下走去。

  葛品揚忽然想及一事,在這種情形下,煙火叟應該踴身下躍,以輕功夫下峰去才對;但是煙火叟不能,煙火叟本身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然而旁觀者卻不會忽略過去。為了補救,他連忙放聲高喊:「老前輩等一等,晚輩有話說。」

  他喊得又急又高,腳下卻未加快,煙火叟為了等他,不得不停下身來。

  葛品揚走上兩步,故意提高聲浪道:「老前輩說:「烏牙峰頂向北看,桃花落盡柳花殘,朱旗半捲山川小,白馬連嘶草樹寒』——在這兒看當年靳水行營舊址,最能發人思古悠情,您老跑得這麼急,教晚輩如何看法?」

  煙火叟一定神,暗暗詫異道:這小子不時不知所云地捏造一些話來說,卻每次都有意無意間為老夫掩過一次可能露出的馬腳,說巧合,哪能這般巧?

  不過,他已沒有時間考慮這些,當下故意收勢煞身,好像本待縱身而起,而今不得不緩一步再說似的。

  為了裝得像,且沉下臉來道:「誰有功夫跟你小子囉嗦?」

  葛品揚低道一聲:「慢慢走不好麼?」

  隨又指向遠處,高聲道:「您老說:蘇東坡當年作客黃梅,有人詠蘭溪谷,得句云:「霽容天在水,春色柳藏嬌』。東坡先生不以為然,改『色』為『態』,成『春態柳藏嬌』,一時稱絕,所謂蘭溪谷,就是那邊那座山谷嗎?怎麼只見桃杏而不見柳呢?」

  煙火叟欲答無從,只好裝出怒猶未息似的,哼了哼,板臉未語。

  天衣秀士嘴說「不送」,腳下卻仍緩緩往峰口走來,他這是表示主人的禮貌,而現在,葛品揚已不在乎這個了。

  他計算,他對黃梅一地所知之典故,足夠說到他們漫步下峰。只要一離開天衣秀士的視線,抱歉了,他可得說穿一切,各走各的。煙火老仁兄,今後最好安份些,我姓葛的小子可不願再陪你老仁兄擔這些驚險了。

  可是,天不從人願,眼看一劫將過,不速之客突又出現。

  峰下一條瘦瘦的紫色身形,如箭升峰,身形之輕快,無與倫比。葛品揚第一個發現,跟著,煙火叟看到,天衣秀士也看到了。

  你道上來的是誰?是紫鷹?

  錯了,黑白小聖手趙冠!

  趙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呢?

  葛品揚又驚又喜又疑,當下連忙搶出一步叫道:「小子,你來做什麼?」

  趙冠臉一抬,喜叫道:「果然在此!」

  跟著,點足而上,笑叫道:「我到黃山,你剛走,只差一步。聽白石先生說,你去武當,於是我回頭便跑,一路打聽均無消息,一直到渡過了江來,始無巧不成書地在望江鎮的一家騾行門前聽到有人談起你——」

  「有這麼巧?」

  「那個滿頭癩痢的小子說:「烏牙山靈峰院自住了一位柳大官人後,遊者絕跡,昨天卻有個英俊少年堅持著要去——』我聽了心有所疑,一問之下,果然是你!噢,對了,那癩痢小子還說有一人與你同行的,那是誰?」

  煙火叟冷冷接口道:「老夫在這裡!」

  煙火叟當然不知道他老主人去了黃山,葛品揚想及趙冠正自黃山來,這小子向來心直口快,不知情之下,可能要漏出話來,正想示以眼色,已然遲了一步。

  趙冠眼皮眨了眨,突然驚呼道:「這是怎麼回事?武林中到底有幾個水雲叟?黃山一個,這兒又是一個,一模一樣,一點分別也沒有,這,這,這——」

  葛品揚跺足暗呼一聲:功虧一簣,糟了!

  果不其然,身後已響起天衣秀士的陰笑道:「『水雲老兒』,看來我們這一局是非殺不可了?」

  煙火叟臉色一慘,一聲驚呼,突然發瘋似地踴身奔向峰下,跌跌撞撞,連爬帶滾,沒命地逃去。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人立在原處,並無攔截之意。

  葛品揚知道,煙火叟僅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丑人物,天衣秀士當然不會認真,天衣秀士真正不能放過的乃是自己。

  由於煙火叟偽冒的身份暴露,天龍堡主與水雲叟在附近約晤一節,已屬子虛烏有,不攻自破。葛品揚顧忌一想,他想,今天要想安然離開此地,看來已是不可能了。

  他為了表示自己也是受欺騙的一個,故意錯愕著,然後恨恨一跺足道:「好個老小子——」

  語未畢,心念一動,忽然忖道:這正是大好良機,我何不就此故作忿忿然,借口追人,脫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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