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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三十四手以后,葛品扬愈看愈奇怪,你道为什么?原来那位冒充龙门棋士的白发老人棋力竟是相当高,所可惜者便是太喜欢悔棋,每每打出非常厉害的一子,子落棋盘,突又连喊:“慢点,慢点,老夫尚得再考虑考虑。”

  考虑过后,撤回重走他处,结果由好棋变成臭棋一着。

  这种情形,在真正的龙门棋士是绝对不会发生的。龙门棋士是看不到和想不出高明的着法来,一旦落子,则决不更动。而此人正好相反,着着都有极佳之构想,如能落子便算,简直可入国手之林,可是,令人恼火的是,着着悔,着着由佳作变败手,自陷窘境。

  所谓“气死看棋人”,正是这种情形。

  葛品扬直恨得牙痒痒的,好几次暗暗跺足,设非自制力强,几乎要抢上前去为他将棋子扳回原位了。

  葛品扬满身不自在,看到后来,忽然忖道:此人难道在故意做作不成?

  不过,此一想法马上又给另一想法推翻了,如身旁老者适才之言属实,他凭什要白送一对又一对的金元宝给这些不相干的人?他有多少家财?要过棋瘾也没有这样过法的呀!

  白发老人这种悔来悔去的下法,做他的对手的人虽然大占便宜,但是,每当自己刚欲落子,忽听对方蓦地一声“且慢——”,心理上也够不舒服的。所以,那名中年人有几次瞪起眼睛想发作,但是此人大概听到的不少,深知发作的后果,因而每次又都强忍下去。

  一个时辰过去,棋局濒临胜负关头。

  现在的局面是白棋一条大龙被围,四周通路全断,看上去好像还有突围的机会,而实际上,多逃一步,徒然多送一子。不过,好就好在轮到白棋下,如果白棋不作侥幸突围之想,乖乖补一下做两个眼活棋,由于这片空地本是黑棋的势力范围,白棋一活,黑棋就反而不乐观了。

  葛品扬暗暗着急,心底叫着:做活呀!死人,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白发老人拈着棋子想了想,“拍”的一声,补成活棋,来自辰州的那名中年人脸色大变。

  他原本故布陷阱,借白发老人错着连连,拼命围成一块大空地,引诱白发老人眼红攻入,然后一举全歼,不意白发老人东一子,西一子,七冲八撞,竟然弄得有了活意,最后他只有寄望于白发老人贪心不足,冀图多得,一走缓着,他便可以破眼全杀,想不到白发老人忽然识相起来,结果形成偷鸡不着蚀把米,棋由大胜局面改处下风。葛品扬大感兴奋,暗叫一声:好!

  可是,天晓得,一声“好”刚刚喊出,白发老人老毛病突又发作,手一伸,竟又将走得好好的那枚白棋子拿了起来,口里还自语道:“怕什么?路有的是!走得这么软弱,岂不被人笑话?嘿嘿。”

  葛品扬心底一声长叹:完了!

  对面中年人喜色顿露,生怕老人再改主意,竟忘了顾忌,按捺不住地脱口以激将方式,故意哼了一声道:“下定了又要拿起来,哼!”

  中年人的意思,这样一激,依对方一贯作风,定然会说:“你想老夫放回原处?嘿嘿,老夫偏要改走他处!”

  这样,白发老人正好中计。

  那想到,结果竟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白发老人居然一反常态,将手上那枚白子重新放回原处,冷冷一笑道:“好,好,不悔就不悔!”

  中年人弄巧成拙,当场呆住,眼皮眨动,双目中异光闪闪,这一剎那间,葛品扬徒然惊觉了一项发现:中年人也是武林中人。

  葛品扬留意之下,发现对面这名中年人不但是武林中人,其一身武功可能还相当不低,这一来,这种棋战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白发老人棋力不弱,已可断言,而他这种经常由好棋悔成坏棋亦已可断定为有意做作无疑。

  现在的问题是:白发老人这样做目的究竟何在?

  葛品扬试予假设:白发老人其所以如此做,可能是为了引诱某一方面的人物出面,也许现在这名中年人,就是他想要找的对象。

  理由很简单:俗云江山好改,本性难移,白发老人如果真的悔棋已成习惯,则这一次不会这般好说话;而鉴诸过去各局,他既有动不动就会老羞成怒、出手打人的毛病,为何独能对此人如此容忍?

  其用心昭然若揭:尽力予对方以刺激和打击。

  中年人双目中异光稍现即逝,迅速回复先前的平静,接着,走没几子,即见他将棋子一乱,起身淡淡地道:“认输了!”

  白发老人哈哈大笑,展袖一掳,将两对金元宝一齐扫入袖袋中。输了棋的中年人已踱去亭东,倚栏闲眺着滚滚流水,心情似乎显得颇不愉快。白发老人大笑着站起身来,顾盼自雄地四下点头道:“老夫仍住南平栈,有应战请径往接洽,明天再瞧老夫的手段!”

  语毕又是一阵大笑,袍抽一拂,分开众闲人,持髯昂首大踏步走出招屈亭。葛品扬正想远远从后跟去,偶尔回头,忽然瞥及那名输了棋的中年人正在朝闲人群中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人使着眼色,不禁暗暗一怔。那名脸色苍白的青年人颔首会意,悠然转身出亭,尾随白发老人而去。

  葛品扬心念微微一动,本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继之一想,主意忽改。他暗忖道:白发老人落脚南平栈,随时均可按址找去,我何不改钉这名中年人?他既已派人钉住白发老人,我再钉住他,岂不更妙?

  于是,他混在亭中那一群七嘴八舌的闲人中,以静待动,暗中监视着那名中年人的动静。

  不多一会,那名中年人趁众人不注意,悄悄走出亭。

  葛品扬眼角一溜,并不忙着跟出去,这种大白天,他只要稍微留点神,说什么也不愁将人钉丢的。

  转眼之间,中年人已下去一二十步之遥,葛品扬心想:现在就差不多了!

  双手一背,方想举步出亭,目光偶瞥,不禁又是一怔。

  他见到刚才与自己交谈的那名灰衣老者,这时正以眼角斜斜溜定中年人的背影,嘴角含着一丝冷冷笑意,似在说:你们终于现形了吧?

  葛品扬怎么也没有想到双方之间,其关系竟是如此微妙复杂。

  他仅知四人均非原来面目,但却无法透过易容术看出四人都是谁和谁,现在,双方敌我之势明显得很:“白发老人”与这名“灰衣老者”是一路,“中年人”与那名“青年人”是另一路,四人两党,究竟谁善谁恶,一时却很难说。总之,决不会全是好人,或者全是坏人也就是了。

  葛品扬起先是为了好奇,现见事态似乎十分严重,决不似普通武林人物在解决一件私人间恩怨,不由得振作起来。他等灰衣老者跟出后,再查清自己如跟下去的的确确是最后一个,方睹定灰衣老者身后钉了上去。

  前面四人中,究竟谁比谁的武功高,葛品扬不敢肯定,不过,他绝对信任眼前这名灰衣老者不会误事,所以,他背手踱步,走得很慢,只要灰衣老者的灰色背影不脱出视线之外就行。

  进入城中,“中年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灰衣老者”却仍在视界之内。

  灰衣老者在城中转弯抹角地走着,最后,在城西一座大院停住。

  葛品扬徘徊一圈,施施然折入正街,走进一家客栈。这家客栈,正是葛品扬昨夜留宿的那一家,葛品扬见了,大感欣慰。

  现在,大势分明了,“白发老人”与“灰衣老者”两个,一住太平栈,一住这家“楚友乐”:“中年人”一方,则寄踪于城西那座大院宅里。

  葛品扬进入楚友乐客栈,三四名伙计正围着那名灰衣老者探询战况。

  由于双方曾在招屈亭中交谈过,葛品扬与灰衣老者彼此点点头,表示招呼,然后,葛品扬径自进入后院自己房中,掩门上床,和衣闭目养神,白天是不会有什么的,现在,他只等黑夜来临,亲自参与这场好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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