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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束玉在內心,已準備了將近兩年,他將疑問和勇氣層層堆集,以便留待今日盡情發洩;然而,情感有如沙塔,難築易散。這一天,到來了,可是,疑問、勇氣,卻溜得無影無蹤。如今,他這才明白,過去的那麼多年中,每次,他都唯唯而諾,並非全是他過份懦弱所致。

  是的,他明白了,這就是父子。

  文束玉盡力控制著,他不能聽令情感崩潰,否則,他就不配為他父親的兒子——至少,在表面上,他得保持與父親同樣的冷靜。

  沉默了一會兒,老人開始問道:「老文福近來可好?」

  「還好。」

  「你呢?」

  「我——玉兒也還好。」

  至此,老人即未再問下去,父子間又一度相對緘默起來。

  老人緩緩抬起頭,像在欣賞月邊那道暈圈,也好像正在凝思一項重大的決定之後,老人伸手入懷,彷彿要從懷中取出什麼東西來交給兒子,但是,老人一隻手並未立即自懷中抽出來。

  老人神色一動,有如突然記起什麼似的,迅速望向愛兒道:「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

  文束玉點點頭,提起那部裝在木盒中的詩詞選集,文束玉心底不期而然生出一股怨恨之意,他僅點點頭,沒有說話,但是心底卻在抗議著:「你給的,並非我所想要的,一個父親,除了這些,他可以帶給他兒子更多的東西——至少也該親手交給我!」

  但老人卻甚安心的點了一下頭,又道:「那麼,你都看了沒有?」

  文束玉點點頭,心底下暗說:「不過它是另外一部。」

  老人想了片刻,抬頭又道:「都能領會嗎?」

  文束玉點點頭,老人接著道:「經得起考驗嗎?」

  文束玉稍作猶豫,最後還是點了一下頭。年來別無消遣,他將那部選集翻了又翻,幾乎連那一頁上有個蛀孔都記得清清楚楚,如就該選集本身考究他,他為什麼不敢答應下來?

  老人雙目微微一亮,昂首道:「好,你準備了。」

  文束玉沒有表示,只拿眼睛望去他父親眼上,因為詩文方面的學問是沒有什麼臨時可以準備的;現在,他貫注全神只等父親問難。

  老人緩緩抽出懷中之右手,沉聲道:「注意,氣穩丹田,神守左右商曲!」

  文束玉微微一愣,因為他一下並沒有聽懂父親在說些什麼,正想啟口問個清楚時,老人右掌一晃,突然閃電般一掌向自己心腹之間印按而來。

  老人一掌照出,勁風颯然,文束玉但覺胸口一緊,一個立足不穩,全身後倒,張口噴出一道血箭。

  文束玉昏厥過去,老人也呆了!老人瞠目立著,既驚且疑,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呆了片刻,忽然仰天一聲長嘆道:「罷了,罷了,遠景幻滅,期望成空,十餘年苦心孤詣,有如春夢一場,唉,有子如此,夫復何言——」

  老人悲話至此,熱淚滾滾而落,身軀一轉,便待離去。

  臨去之前,猶豫著,忽又止不住停步回過頭來,目光所及心中一酸,復自懷中取出一隻細頸玉瓶,走過去在人事不省的愛子口中納入三顆黃色藥丸,方纔黯然含淚,蹣跚著轉身走開。從老人微弓的背影望上去,在離去的這一剎那,老人似乎又較來時衰老不少。

  約摸過去頓飯光景,藥丸溶化,藥力透達,文束玉一聲輕哼,悠悠然甦醒過來。

  文束玉睜開眼皮,勉力欠身坐起。這時月影西斜,約為三四更之交,月色較先前更為清亮,地面上也有著濕潤潤的露意。文束玉只感覺到身上很涼,頭部微暈,四肢乏力,他定了一會兒神,掙扎著站起身來,傾晃著摸入朦房中。

  房中油燈已滅,白矇矇的月色自窗櫺中透進來,靜靜的,柔和的,像紗,像霧,亦像一片迷失了的記憶。

  文束玉和衣倒去床上,瞑目苦思,他必須追索出今夜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你都看了沒有?都能領會嗎?經得起考驗嗎?注意,氣穩丹田,神守左右商曲,啊啊——」

  文束玉不知打哪兒突然生出來的力氣,一聲啊,猛自床上一躍而起,由於用勁過疾,喉頭一甜,張口又是一口鮮血,但是,文束玉再也不去計及這些了,他爬去書架頂上取下那隻木盒,點上燈,將木盒打開,匆匆取出那部詩詞選集,急急翻開一看,文束玉瞧呆了。

  只見文束玉怔怔地捧著那部詩詞選集,半晌無法動彈,最後,眼中一潤,淚水盈眶不住喃喃道:「爹,求您原諒,玉兒錯了——」

  第二天,文束玉病倒了。

  由於文束玉的病來得異常突兀,鏢局中同仁們在關心之餘,竟然誰也沒有去留意院中那片鏟掉一層土皮的地面,而文束玉的病,正與這塊地面有關。在天亮之前,他勉強支撐著將那灘血跡收拾乾淨,結果,因勞動過度,他倒下了。

  鏢局上下,人人都來看望他,文束玉除了表示感激之外,堅決拒絕請大夫調理,他推說這次只是偶染風寒,睡上幾天,自然會痊癒的,用不著周章費事,其實,他實在是擔心大夫會從脈象中窺悉秘密。

  不過,因為心情平靜的關係,三四天過去,文束玉病況果然大有起色。

  橫豎鏢局中這段時期清閑無事,於是,文束玉借養病為名,整日關上房門,在書房中開始參究那部詩詞選集。

  它真是一部詩詞選集嗎?當然不是!

  打開扉頁,裡面寫著:

  「孩子:這是一套武學秘籍,也是為父的半生心血的結晶。它包括一套劍法、一套掌法以及一套輕身術。三套武學中以劍法為主,也最重要。不過,另外那套掌法和輕身術,亦不可等閒視之,它們在這部秘籍中雖佔次要地位,然於當今武林中,它們卻無一不是一般人夢寐以求的獨門絕學。為了不使你分心起見,三種武功都沒有列出它們的名稱,這一點,一年之後,我們父子再度相見時,只要你已稍具基礎,為父自然會連同另外幾件事一併告訴你。記住,這是一部珍貴的武籍,修習時首重性靈之培養,要能做到『形拙於外,質慧於中』,令人從表面誰也無法看出你是身負絕頂武功之人方屬上乘。其中字字均為爾父這十數年來面壁省悟、創化、擬正所得,然後執筆手錄者,吾見勉之!」

  繼續翻下去,果然全係墨筆書寫,而墨跡則新陳不一。最前面幾頁,墨跡已由濃黑而呈淡灰,其文顯係成之十數年前。另外,字體方面也不甚劃一,時正時草,從這上面,正可想見著書人每次執筆之不同心情。

  文束玉再度流淚了,他暗禱著:「父親,您不必灰心,您等著瞧吧,玉兒是您的好孩子、乖孩子,總有一天,您一定會為您有這麼一個兒子感到驕傲的!」

  ▼第四章 快馬下關東

  轉眼之間,三個月過去了。

  在這短短的三個月之中,文束玉體健逾常,武功大有進境。但是,非常不幸的,這期間卻另外發生兩件令人悲痛的大事。

  第一件是老家人文福的去世。

  老家人文福,年事已屆七旬有零,其去世本來不算什麼意外,但是,他與文束玉的關係不同。文束玉生背慈母,父親又因揣摩三套武功以便傳授愛兒的緣故,一年只能返家一次,故所以文束玉一直與這名老家人相依為命;他從來也沒有將老文福當做一名家人看待過;雖然主僕有別,但在文束玉心目中,他幾乎一直將這名老家人當做老祖父一般尊敬著。

  所以,老文福的去世,文束玉的難過是不難想像的。

  沒想到,「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文福去世不到十天,第二件噩耗跟著傳來:雙獅與八達兩家鏢局合保的一批鏢貨在蘇魯交界的徐州地面失了事——。

  八達鏢局三名鏢師喪命,歐陽局主重傷。雙獅鏢局方面情形也差不多;張李二鏢師喪命,雙獅兄弟重傷。

  在這種情況之下,鏢貨之下落,自然問也用不著多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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