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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这人显然是走路来的,因为店门外边,没有听到马嘶声,他跨进店堂之后,也没有招呼店家照料牲口。

  走在这条官道上,无论是出关或入关,不以牲口代步的旅客,还真是少见得很。

  在店堂中那两盏油灯照射之下,只见这人一身文士打扮,年约三十余岁,脸色憔悴,两眼无神,一身之外,别无长物,甚至连一个随身的小小包裹都没有。

  那些马贩子看清来人这副寒酸形象之后,全为之大失所望。

  原来是个两肩一口的穷书生!

  像这样一个穷书生,连是否付得起房饭钱都成问题,自然无法希望他成为赌桌上的伙伴。

  那些马贩子登时对这名来客失去胃口,一个个转过头去,重又吆喝着玩起他们的牌九来。

  不过,看清来人只是一个衣履敝旧的穷书生,却使提心吊胆的单二结巴深深松了一大口气。

  他经营这片小客店,已有十多年之悠久历史。

  他曾经将来到这里的客人,分成若干等级,什么样的客人有油水?什么样的客人难应付?只要客人一进店门,他就能一眼分辨出来。

  他知道有许多客人,衣着光鲜,气派十足,满口都是大话,但付起店账来,却像割他的肉,拔他的毛似的,连一个铜子儿,他都会跟你争上老半天。

  同样的,有一些客人,看上去土里土气,外貌一点不惹眼,最后结算店账,却比谁都大方。

  还有一种人,雄赳赳,气昂昂,嗓门粗大,举动野蛮,看了就叫人害怕,但这种人的心肠,有时却慈悲得出乎你的想象之外。

  反而是另外一种文绉绉的客人,稍微有点不如意,却能马上变脸,掀桌子,摔碗盘,吵得屋顶都会塌下来。

  在所有的形形色色的客人之中,单二结巴认为有一种客人最好伺候。

  那便是眼前进入店中的这种落魄书生!

  因为这种穷书生由于常年阮囊羞涩,再加上手无缚鸡之力,既不敢挑精拣肥,也不敢逞凶使狠,非但不会给店家带来麻烦,若遇上你心情不佳,你甚至于可以倒过头来,发发他的脾气。

  单二结巴已经受了一天的鸟气,适才又被庄家连吃三庄,这时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那穷书生走进店堂中,直起腰干,深深嘘了口气道:“喝喝,好大的风!”

  单二结巴立即板起面孔道:“既……既然你老乡知……知道风这样大,你老乡为……为什么还……还要选上这种日子出门?”

  那穷书生苦笑了一下道:“你不知道,伙计──”

  单二结巴冷冷接口说道:“我只知道小店所有的房间,都……都已经住……住满了客人,已……已经没有地……地方可以招待你老乡了!”

  穷书生四下望了一眼,指着屋角那两束干草道:“就用那两捆草,打个地铺好了。”

  单二结巴头一摇道:“不……不行,地……地铺,也……也已经有客人定下了!”

  穷书生耸耸肩道:“那就坐到天亮,也没有多大关系。出门在外,不能处处讲究,这样总比挨上一夜冷风,要强得多。”

  他又指着炉灶问道:“吃的东西还有没有?”

  单二结巴道:“都是冷的。”

  穷书生连忙说道:“行,行,只要是能吃的,冷的也行。”

  单二结巴再无话可说,只好去灶下锅中,捞起半碗冷羊肉,倒了半碗冷酒,拿来放在桌上。

  碗一放下,便又赶着下注去了。

  那穷书生吃完冷羊肉,喝光冷酒,起身在店堂中踱了几圈,然后走去一副靠近灯光的座头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册黄卷,借着微弱的灯光,阅读起来。

  牌九桌上,不时传来轰然爆笑和粗俗的咒骂之声。

  嘟囔得最厉害的,是店主人单二结巴。庄家的两颗骰子,好像专门跟他过不去似的,他押到哪边,便吃到哪里;但庄家的手风并不顺,结果下家人人赢了钱,只他一人陪庄输。

  因为他开设的,虽然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小客店,但在赌台子上,却有一个大爷的脾气。

  他不喜欢将注子和别人押在一起。

  他要押就独押一门,若是三门都押了,他就不押。

  他欢喜一个人拿牌和看牌。一个人拿牌看牌才过瘾。

  在赌台子上,很多人都有这种脾气。

  很多人赌钱时,都忘了是在赌钱。

  过瘾第一。

  呕气第二。

  很多人都认为输了钱,连牌都没有抓过一副,是顶窝囊的事。

  同样的,赌台子上有鬼,每一个赌徒都知道,每一个赌徒都相信,但那只是事后闲谈时,才会承认这一点。

  人一上赌桌,就不理会这一套了。

  最为赌徒们所爱引用的两句口头禅是:“输钱不能输气”;“哪里沉船,哪里捞锅!”

  你说这一门押不得?笑话!老子押给你看。

  押下去的注子给吃掉了,不打紧,吃掉这一注,还有下一注;人不离台不算输,你们害怕,滚远一点,奶奶的!老子偏不信邪,我倒要看看,你他妈的,能连吃老子多少注!

  结果,瘾过足了,气也出了,银子却进了别人的口袋里。

  一庄推下来,张姓马贩子输掉三匹牲口,单二结巴还好,只跟着输去五两多银子,如以马匹折算起来,还不到一个马屁股。

  但问题是单二结巴并没有马匹。

  所以,张姓马贩虽然输去三匹牲口,却依然谈笑自若,一些也不在乎。

  单二结巴则已露出猴急之相,满脸通红,两手发抖,全身都在冒汗。

  过去的这半个月,他是白干了。

  一个赢了钱的马贩子笑道:“我说,单大老板,咱们要不要对换一个位置?你押的那一门,已经连吃六条,点子窜不起来啦!”

  那马贩子的这几句话,当然调侃多于同情,但这几句话却在无意中突然提醒了单二结巴一件事。

  他愈想愈肯定,不会错的了,他今夜手气如此不顺,准是肚子里这泡尿在作怪!

  他早就想出去解个手,出出霉气,只为了外面风大,一方面赌得正起劲,始终有点舍不得离开,所以咬着牙关,一忍再忍,不意这一忍,就是五两多银子!

  奶奶的!

  单二结巴又抹了一把汗,从凳子上站起来,不过脸上的神色,已较先前缓和得多。

  只要找出输钱的原因,想翻本就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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