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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七儒头一点,又转向那少女笑道:“现在有劳姑娘也在牙筒里随便抽出一根,并将上面的字句当席朗报出来。”

  那少女毫不犹豫地自牙筒中拈出一根同形牙筹,目注牙筹上脆声念道:“与席者应就:令筹上所出文字,各诵唐诗一节,宋词一段,元曲一折;不能者,缺一种罚一杯,缺两种罚三杯,三种全缺则罚九杯;无论诗、词、曲,均不得与前人稍有重复,酒亦不得请代,代者同罚!”

  七儒哈哈大笑道:“好极了!”

  首儒二儒眉峰微皱,四五六儒已开始沉思起来,酒厅中众酒客,包括单剑飞在内,听得少女念完,都不由得暗暗一愣,心想:“‘是’字虽然是个习见的字眼,但是,一个人纵擅文学,又不是书橱子,一时间要分别找出嵌有这个字的唐诗,宋词,元曲各一段,岂不太难了些?”

  三儒也好似满有把握,这时大笑着向首儒催促道:“大哥先开始呀!”

  所有眼光,一下子都集射到首儒身上。

  那老者背向单剑飞,单剑飞看不到老者此刻的表情,对面七儒身旁的那名少女,此刻秀眸流盼,分别在七儒七张脸上转来转去,似乎充满新奇之感,又似不信七儒每个人都真的能交卷一般。

  首儒稍作沉吟,缓缓念道:“贾岛送孙逸人:‘是药皆黯性,令人渐信仙’。秦观望海潮:‘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西厢:‘是事休怕怖,请夫人放心无虑——’”

  末句出口,全厅大笑,大笑声中,采声与俱。

  三儒喊得一声好,率先满干一杯,其他诸儒亦都纷纷举杯相贺。

  单剑飞点点头,心想:“这三节佳虽未必,但也算难为他的了。”

  二儒放下酒杯,接着朗声道:“姚合赠张藉:‘古风无手敌,新语是人知’。”顿了顿,接下去道:“杨无咎眼儿媚:‘是人总道,新来瘦也,着其来由’。”又顿了顿,又接下去道:“汗衫记:‘读书万卷多才俊,少是未,一世不如人——’”

  大家都喊一声好,很多酒客也自动跟着诸儒干杯。

  单剑飞却暗暗摇头道,心想:“如此交卷太勉强了。”

  三儒似是早有准备,接上去大声念道:“香册咏石楼:‘是夜忽言归,相携石楼宿’!段宏章洞仙词:‘是曾约梅花带春来,又自趁梨花,送春归去’。丝竹芙蓉亭:‘你是猜,止不过月明千里故人来’!”

  全厅轰道一声:“好!”

  四儒干了贺酒,又自斟一杯喝了,三儒讶道:“四弟你这是怎么了?”

  四儒摇头苦笑道:“葛长庚西江道:‘遥想和靖东坡,当年曾胜赏,一触一咏,是则湖山常不老,前辈风流去尽’。刮地风:‘团圆日是有,想思病怎休?’——抱歉,唐诗一节,只好认罚了。”

  五儒大笑道:“杜甫咏归雁云:‘是物关兵气,何时免客愁’?岂不是现成的?”

  四儒苦笑道:“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办法?”

  三儒向五儒笑催道:“好,五弟的诗算有了,请接下去再念宋词元曲吧。”

  五儒愣了愣,忽然闷声不响地连干三杯,深深吐出一口酒气叹道:“果然不易——”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六儒耸肩摇头,也自罚一杯,方出声朗吟道:“辛弃疾鹧鸪天词:‘是处移花是处开,古今兴废机楼台’!望江亭:‘挂起这秋风布帆,是看它碧云两岸’。——惭愧,缺的也是唐诗。”

  七儒意气飞扬地接着念道:“张来暮春:‘庭前落絮谁家柳?叶里新声是处莺’!赵以夫水龙吟:‘击楫功名,摧锋意气,是人都说’!‘神奴儿撞了我,打是么?不打紧也’!”

  七儒吟罢,将酒杯向单剑飞遥遥一举,傲然笑道:“凭这些,当然不够——不过,朋友假如兴致好,何不也来一下凑凑热闹?”

  单剑飞不防第七儒竟真的向自己示起威来,心头一动,扬脸侧目:“献丑得当,有赏乎?”

  七儒大笑道:“那可得要看玩艺儿,能值多少才能决定了”

  单剑飞淡淡地道:“金银非所欲,明珠珍宝亦非所欲,万一符合式范,但愿七位能答应穷叫化一个小小的要求也就够了!”

  七儒大笑道:“行行行,除了‘上天入地’,‘和取皇帝老儿脑袋瓜子’,咱白衣老七做主答应你朋友了,请道来!”

  单剑飞有心逗逗对方,闻言故意一板脸孔道:“是话休题!你是何人我是谁?”

  七儒脸色一变,勃然道:“阁下是谁?”

  单剑飞微微一笑道:“这是元曲‘驻云飞’中的‘闺怨’一折——先念元曲不可么?”

  七儒一呆,其他六儒也是一呆。厅中更静了,剎那间,似乎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全厅不闻一丝声息。

  单剑飞又笑了笑,朗朗吟道:“‘是客相逢皆故旧,无僧每见不殷懃’——唐人白居易。”

  单剑飞漫吟着,偶有所触,不期然一声轻喟,仰脸漫声道:“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更不复,新亭堕泪——问中流,击楫何人是?”

  音韵绕梁,如秋空雁,如月夜箫,七儒均为之色动,那位第七儒不待单剑飞说明词源,已离席大步走过来,举杯大叫道:“咱‘白衣第七儒’服了你朋友了,先敬一杯,再听吩咐吧!”

  单剑飞对这七位白衣儒士本无恶感,现见第七儒能屈能伸,既有英雄气,又不失君子雅度,益发起敬,于是也持杯起立道:“不敢当,花子敬七位一杯!”

  七儒同时起身干了一杯,首儒目光一扫其他诸儒,转向单剑飞手一拱,缓缓说道:“做兄弟七人,把共生死,一人有承诺,余者理应共当,虽然咱们老七刚才太狂卤了一点,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了,就得算数,朋友有何求于在下兄弟七人,敬请不吝明教。”

  单剑飞还了一礼,正容道:“诸君子重诺,在下钦佩万分,如诸君子不以为要求过份,今年中秋夜,城西白马寺,希望能与七位再谋一聚,并听取‘七星剑’桑云汉的下落,如‘七星剑’桑云汉业已离开人世,则愿知悉其死因及遗骸下葬之处!”

  白衣七儒闻言之下,人人变色。但是,没有一个再有进步襄示,首儒迅速又望了另外六儒一眼,转向单剑飞点点头,沉重地道:“谨如所嘱!”

  袍袖一拂,向桌面掷出两锭白银,显已无心继续吃喝,目光再次一扫其他六儒,领先下楼而去。其他六儒互瞥一眼,默默然相继离座。

  单剑飞佯作不见,掉脸望去窗外,然于内心,感到十分难过。

  从白衣七儒临去时那种沉凝的神情看来,可见此七人重诺如山,为武林中相当爱惜羽毛的人物;同时,由此亦不难想象要先成这项承诺之艰难的程度。新春岁首,人家趁兴而来,结果给自己一语套牢,害得人家意味索然,落得一身重荷,未竟全席而去,自己这样做,岂不太忍心了么?

  不过,单剑飞虽然感到内疚,却并不后悔。

  “七星剑”桑云汉之所以落得今天这样生死不明,亦是为了武林公益,身为正派武林人物,可说人人都有关心他下落的道义责任,“白衣七儒”纵然以此为苦,却不能以此为怨;所以,单剑飞默然片刻,也就算了,由于这件事,单剑飞不禁更生出一丝感慨:“俗云‘求人不如求己’,假如今天我自己武功够高,阅历够深,又何必像这样费心机要他人代劳,我为什么不尽快去充实自己?”想到这里,他也没有心情再待下去了。

  单剑飞回过头,正待招呼伙计算账,眼光四扫之下,这才发现刚才那对祖孙已不知于什么时候离去了,他有种莫明所以的怅然之感,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那是令人羡慕的一老一少。

  “百非”在少林,洛阳与嵩山,咫尺天涯。“老丁”、“老白”,来了又去了,不知何日再见;玫瑰圣女云师师,小叫化舒意,白衣少年楚卿,一个个,在他生命中都像一朵浮云,一缕淡烟,悠悠而来,悠悠而去;带走一份情感,留下一点记忆;茫茫人海,为何只有他一人,孤独如斯?无依如斯?

  他在桌上留下一块碎银,挟起那根铁杆木棍出店;他的脚步踉跄,身心微感飘忽;他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胁下挟着的这根份量相当不轻的铁杆木棍!

  在三分酒意中,他告诉自己:到目前为止,只有这支木棍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与它,将相偕纵横四海,走遍天涯;为减少像自己这样的流荡孤儿,他应该穷有生之年,去维护每一个幸福的家庭,永远保持幸福——

  他想着,走着,眉峰舒展,心境逐渐开朗,步伐也随之沉稳有力起来;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在走向白马寺后的路上,他身后已先后集积了约五六十名武林人物,暗暗伺候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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