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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单剑飞已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要瞒住他,是不容易的,这一点,胡驼子不会不清楚;可是,胡驼子仍然这样做了;有些事让他参与,有些事却又不让他知道,归根结底一句话,矛盾而不可解!

  第二天,单剑飞并没有依照吩咐,取道奔赴洛阳,相反的,他却去了西城岳阳楼;他这样做,有他的目的,也有他的仗恃。

  他来洞庭地面,原为了寻访那位“姓白的”神秘人物,胡驼子并没有限定他一定要在那天赶到,能多留一天是一天,也许机缘凑巧,“姓白的”给他找着,什么胡驼子赵跛子,他也毋须再管了!

  至于君山圣宫方面,更简单,无论什么时候给她们碰上,他都可以这样说:“胡驼子不见了,正在考虑是等好,抑或回宫报告的好。”

  单剑飞在楼下徘徊了一阵,终于毅然登楼。

  他直径走向里角,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他知道到这儿来的人,如果不叫点酒,点缀点缀,是不可能的,于是他除点了两样菜,也叫了两壶酒。

  吃喝间,忽听邻座有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道:“你老弟这一问,可将老朽给难住丁,要说对古今诗人来个总评,哈哈,这个问题——”

  单剑飞暗讶道:“总评古今诗人?是谁不为他人设想,居然提出这样一个大问题?”

  偏脸望去,对话者是一名中年文士和一名柳髯老者,两人隔席对坐,气质都很清雅,单剑飞打量之下,不禁油然生出倾敬之心。这时但见那柳髯老者自捋髯沉吟,似乎在整理答案。

  单剑飞见老者对这一问题竟然没有拒绝回答,不由得精神大振,他倒要听听此老对古今诗人怎么个评法?

  就在老人沉吟未语之际,另一席忽有人淡淡说道:“一想就是这么老半天,真叫人蹩得难受。”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者竟是一名神采俊逸的白衣少年,单剑飞愕然忖道:“此人之丰姿,与玫瑰圣女以男装出现时轩轾难分,我上楼时怎么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他怕对方又是女扮男装,不免打量得特别仔细,白衣少年忽然朝他望来,四目相接,单剑飞双颊微热,白衣少年也是微微一怔,接着又冲着他浅浅一笑,贝齿如玉,神态自然,潇洒间另具一股英扬之气。

  单剑飞释然了,于是,也报以一笑,然后移开视线。

  听了白衣少年的两句话,那名柳髯老者尚不怎样,而那位中年文士却有点受不住,当下脸色一沉,冷笑道:“这位弟台如此相催,想必博学得很,何不径直代为作答?”

  白衣少年笑了笑,缓缓说道:“代答亦无太难之处,概略说来,诗始在百篇,而楚辞,而古风,而乐府,其次方及唐宋,诗品则有九等之分,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如欲总评古今诗人,基上述九品之格,却不妨兼采精约,略而自魏晋始——”全楼为之寂然。白衣少年缓缓接下去道:“魏武帝之诗,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鲍明远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谢灵运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陶渊明如绛云在天,舒卷自如;王维如秋水芙蓉,倚风自笑,韦应物如园客独居,暗合幽微;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洒脱;杜牧之如铜丸走盘,骏马泻坡;白乐天如农桑父老,言言皆实;元微之李龟年,说天宝遗事,貌悴而神不伤——”

  楼中酒客神凝息屏,落针可闻;自衣少年望了单剑飞一眼,他见单剑飞也在静静听着,笑了笑,这才又接下去说道:“韩愈如背水迭沙,惟韩信独能;刘梦得如镂冰雕琼,流光自照;李长吉如汉武食盘露,无补多欲;孟东野如埋泉断剑,卧壑寒松;柳宗元如高秋晚眺,霞横雁飞;李商隐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细腻,柔彩周详;苏东坡如沧海连天,变生百怪,终归沉雄;欧阳修四平八稳,宗庙之祭品也——”

  众人为末句发出会一笑,那名柳髯老者问道:“宋人部份,不嫌太省略了么?”

  白衣少年笑答道:“黄山谷如陶景弘奉诏入宫,析理谈玄而松风之梦未醒;梅圣愈如大海捞针,瞬息无声;秦少游如少女怀春,多悉善感,终伤婉弱;余者如吕居仁、后山等人,前者奇逸,后者孤芳自赏;评与不评,无碍也!”

  那名中年文士眼光眨动,忽然抗声注目道:“弟台评完了没有?”

  白衣少年忽然拍手向单剑飞一指,微微一笑,道:“小可适才之评,均是自那位大哥处剽窃而来,小可不敢掠人之美,评得好不好,均与小可无关,知道阁下要发难,有什么问题,请径向那位大哥发问吧!”

  单剑飞吓了一跳,心想:“彼此连认都认不得,这,这话从何说起?”

  其他酒客们也颇感意外,但在看清单剑飞那副英华溢于眉宇的面目之后,也就信而不疑了,这时那名中年文士轻轻一哦,转向单剑飞拱手道:“那么请教了!”

  单剑飞自信对文事一道并不怎么荒疏,他知道这是那位白衣少年有意考究他,由于不甘示弱,遂欠身答道:“这位大哥好说诗文贵在创作,只须多读,人人都能泛论,所以说,即令有精辟独到之评,亦不足以恃之骄人——”眼飘白衣少年但笑不语。他出了这口气,这才重新面对那中年文士接下去道:“彼此既为同好,这位大哥如是有何见教,畅言无妨。”

  中年文士见单剑飞远较白衣少年悦色多礼,于是也换了一副温和的态度说道:“盛唐大家,首推李杜二人,刚才那位老弟台未见提及,颇令在下耿耿于怀,关于青莲居士,吾兄有何见解?”

  单剑飞从容答道:“李太白之诗,有如刘仙于得道随而升天之鸡犬,遗响白云,恍如定处,抑生不可见,索不可得,言有尽而意无穷;昔夏侯湛赞东方有句云‘开济明豁,包含宏大;凌侵卿相,嘲哂豪杰;出不体颈,贱不忧戚;戏万载如僚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乎方外者也!’——小弟视青莲居士,亦复如此!”

  白衣少年击案大声道:“至评也!”

  中年文士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转向单剑飞道:“杜工部呢?”

  单剑飞起身拱手,正容答道:“关于杜甫,小弟不敢妄议。”

  白衣少年淡淡接口道:“只是‘不敢妄议’,不是‘不懂’,诸位可要弄清楚!”

  单剑飞知道白衣少年有意拿话缠他,不禁又好笑又好气,于是转过身去说道:“不是‘不懂’,而是‘健忘’,关于杜甫之诗,上次虽曾听兄台议及,但一时却已记不完全,兄台如今重述一遍又有何碍?”

  白衣少年笑道:“大哥真是健忘。那天小弟在请教大哥文艺传序时,谓李白‘卓然以所长为一世冠’,而宋人王荆公编‘四家诗’,却列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究以何者为是,而大哥说——”微微一笑,接着道:“我也给忘了,大哥当时怎么说的?”

  两人勾心斗角,舌剑唇枪,一个不让一个,彼此心里明白;而其他酒客见他俩言语亲切,称兄道弟有说有笑的,还都以为真有那么回事;这种情形之下,除非自甘服输,对方有“一问”,你就得回他“一答”;单剑飞不及白衣少年刁钻,想往对方头上推,不意反给倒打一耙,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再推回去,想了想只得说道:“小弟当时似说‘李神以诗’,‘杜圣于诗’,两者各执长,要分二公优劣,亦颇不易——”

  单剑飞意思是想先来收束,然后反击过去,不意白衣少年听出他言下之意,立即岔口道:“这就是大哥你的不是了,那天你明明说‘杜’优‘李’一筹,刚才你评李,而不评杜,就是证,现在却说什么:‘要分二公优劣,亦颇不易’,岂非欺人之谈?”

  单剑飞恨也只得放在心里,只好点点头,无可奈何地笑,“李白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亦诗格至此而止罢了;至于杜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而不可;故其诗有平淡易者,有绮丽精确者,有严庄威武若三军之帅者,其缜密探思处,远非浅见者所能窥堂奥。”说至此处,猛然注目笑道:“小弟记得兄台当时也曾对杜甫下了两句结论——当时兄台怎么说的?”白衣少年呆了呆,故作思考状,缓缓说道:“是的,小弟认为这就是杜甫光掩前人,而后无来继之处也。”语毕,向单剑飞微笑问道:“是这样的吗?”

  单剑飞见他不再耍花样,眼光中且隐有求告就此罢手之意,于是也就不为已甚,笑着点点头道:“就是这两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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