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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全场鸦雀无声,数百双眼光,均都不时仰脸望望星斗,再转向上峰的那条坡道口,似有所待。

  就在这个时候,宝坛最高层,百凤齐鸣椅上的那位身穿浅蓝纱服的丽人——天地帮帮主金兰——突然素腕微抬,朝身后轻轻一挥道:“奏乐!”

  静立于四盏宫灯下的四名婢女,一声脆诺,手中的四支宫扇已换成了笙鼓箫琴四样乐器,剎那间,笙鸣萧随,鼓响琴和,一曲抑扬顿挫,幽雅凄婉的“鹊桥双仙”,飘扬于箫韵峰顶,和着那草地虫鸣,恍若天籁。

  曲奏过半,西边宝席正中石礅上的天山毒妇,侧目一顾左侧的司马玉龙,司马玉龙点点头,缓缓自石礅上立起身来。

  几乎是同时,由十二名小婢抬托着的三乘素舆,自坡口飘然进入空地中心,轿帘无风自启,里面飘然步出南海师徒,身着淡灰素装的南海一枝花,以及分着紫红两色的南海双姝。

  司马玉龙大步迎上前去。

  紫姝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司马玉龙,目光随着司马玉龙的脚步移动着,红姝则全场游察着,她似在找什么人,这时她忽低声自语道:“怎还没有——”

  紫姝似为红姝的自语所惊,倏地轻扯了红姝一把,红姝回头朝司马玉龙微微吐舌,扮了个幸灾乐祸的鬼脸,这才牵着紫姝的手,走向东边主位。

  这时,南海一枝花缓缓抬起那张凤仪万千威严自生的清水脸儿,注定于长揖甫毕的司马玉龙,缓声问道:“他来了吗?”

  “还没有。”

  “他会来吗?”

  “应该会来的,老前辈——玉龙已于宁远各处要道遍留禀记——希望老前辈能等至我们约定的时刻。”

  南海一枝花望了望月影,缓声又道:“快三更了吧?”

  “是的,老前辈,快了,但还差半盏热茶光景。”

  南海一枝花轻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她于回脸之际,不期而然地跟天山毒妇的目光相接,她顺势朝毒妇点点头道:“你好,慕容女侠,我们快六十年没见过面了吧?”

  毒妇微微欠身答道:“花女侠,你好!当年天山见——事后方知那就是花女侠你——直到今天,慕容卿还为没有尽到地主之谊感觉到懊恼呢!”

  南海一枝花微微一笑道:“天山风光好,花娘子真想能再去一次——”

  毒妇也微笑答道:“随时恭迎——金线莲的出处,慕容卿知道好几个——花女侠再去,可用不着像当年那样费时了。”

  南海一枝花似有所感地微喟了一声道:“当年他在北邙山中接斗蓝脸老儿——我以为他损了真气——唉——于今人都老了,还找那些东西做什么呵!”

  两位前辈奇人居然在这种场合之下娓娓话起家常来了,淡淡数语,令人听起来平添流年似水,一去不再的苍凉之感——

  南海一枝花所说的“他”,当然是指“仇志”,从南海一枝花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中,足可想见她和仇志当年的恩爱之情,是何等的亲密?为了“以为”情人损了真气,就不辞千山万水之苦远上天山,那她一旦听得了对方的不检败行,又怎得不伤心欲绝?爱之深,责之切,当年斗气分手,想起来,也很自然,正如仇志所说:他,实在是年轻人,尤其是真心相爱着的年轻人,所最容易犯下的错误!如今,她苦苦地找访他,必是她已自觉错误在己方,受了内疚的煎熬而奔走,说起来,南海一枝花也实在是个可怜人。

  由“天山”“金线莲”这几个字,司马玉龙不禁又黯然想起了自己那位正在“天山”觅取“金线莲”的恩师五行怪叟——他老人家找得着那种珍过灵芝、何首的金线莲么?何年?何月?——他瞥了百凤和鸣椅上的金兰一眼,怒火,在心底熊熊地燃烧起来!

  这时候,南海一枝花沉重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了:“孩子,你确知他会来此吗?假如他竟不来的话呢?”

  司马玉龙微微一惊。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微感慌忙地信口问着,一面仰起了脸,月儿尚在头前尺许,他不禁吐了一口大气道:“快了,老前辈,玉龙相信他老人家——”

  “我跟你一样相信他!”南海一枝花接着说,脸容一整,沉声又道:“今夜假如他竟不来——孩子,你该知道,他欺骗的是我而不是你,哼,留到过了三更再说吧!”

  夜,静静的。

  音乐早已停奏了,也许夜太静的关系,人人都几乎将自己的心跳误听成那种古老的计更器,漏斗滴水的声音。

  突,突,突——一点,一滴——人心在跳,时光在无情地消逝者!

  月行中天,三更正!

  西边宝位十九座石礅上的十八位豪侠,彼此望了一眼,人人脸上都悄然笼上一层薄霜。东边主位宝坛上,除了那位面垂白纱的白衣佳人,及横罩蓝纱的帮主外,喜悦之色,渐闪出现于彼等脸部令人最易看到的地方,眉梢,唇角。

  始终气定神闲,悠然挺立的司马玉龙,也于现时显得有些不甚自然起来。

  南海一枝花臻首连连仰观了三次星斗,蓦然飘退丈许,转身向南,朝东西主宾两席分顾一眼,径自冷冷地发话道:“三更已至,这个不为我花娘子所喜,但也曾被我花娘子寄予无限希望的的时刻,它终于来了!”语音微微一顿,她似乎很想将语气调正得温和些,但结果说出来的却只有更冷:“此时此地,西席诸君以及东席诸君对我花娘子的观感,我花娘子都很清楚,因此,花娘子郑重说明,西席的仇恨,东席的感激,我花娘子一概拒绝,花娘子只为自己行事,好,坏,成,败,与人无关,一切的仇恨和感激,请向另一位武林高人清算,那人的名字叫仇志!

  “今夜以前,我承认我花娘子一直在观望、犹疑,因为我不能确知那位姓仇的是否尚在人世?要挟、威逼,只能施诸于活人,我花娘子也许失去了理性,但却未曾丧失神智,我过去的扬言,其实只是扬言而已,仇志如果始终没有音讯,我花娘子可能未必真会怎样做!

  “而现在,完全不同了,姓仇的不但依然健在,他更知道他一身对武林各派所负的责任,而他竟以儿戏处之,大家都知道花娘子跟他之间的关系,所以,花娘子很愿意,很高兴的留下千秋骂名,和她一直深爱着的人留得一样多——”

  笃!

  一声沉重有力的木鱼声,破空而来,打断了南海一枝花的话头,人人心头都似受着一记重击,凛然一惊!

  跟着,峰口出现了一人!

  只见来人身穿一袭既旧且破的浅灰僧袍,月色照着光头上两行戒疤,明晰可数,而那张其黄如蜡的面孔,于夜色下见来更为惨淡怕人,也许是身躯太过枯瘦,那件僧袍就似披在竹竿上一样,他身背药囊,一只木鱼及木槌均以草藤吊在胸前,来的竟是一位既老且病的僧人。

  现在,数百双目光都聚集在一处了!

  南海一枝花脸罩严霜后退一步,凤目中神光如电,注定来僧,不稍一瞬!

  东席上,诸人微露讶色,独有三色老妖豹眼一翻,冷笑不已,双目中凶光闪烁,好似饿虎在监视着一只从它面前走过的麋鹿一般!

  西席从右顺数第六位,那位身材高大,长眉红眼,身披深紫描红袈裟的衡山派当今掌门人一瓢大师,以及第十二位,那位脸容清臞,身材瘦长,双目炯炯有光,身披大红绣黄袈裟的,衡山四尊者之首的降龙尊者,这时均已离座而出,南望伏拜于地!

  余人也均纷纷整衣起立!

  司马玉龙在看清来僧之后,心中忧喜交集,他闷忖道:“他老人家于此时此刻赶到,固是求之不得——唉——说真的,我倒是希望来的是另外那位!”

  了了上人现身之后,举目微顿,旋即从容举步向司马玉龙走去。

  司马玉龙急迎五步,躬身道:“恭迎佛驾,您老来得正好!”

  “来得正好么?”上人微微一笑,左掌伸出既长且宽的袍袖,于胸前一立,打着问讯,道:“你好,我好?也许正好,也许不好,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阿——弥——陀——佛——但愿我佛慈悲,那就真好了,善哉!”

  上人打着禅语,说完,也不再理司马玉龙,袍袖一拂,身躯微偏竟朝二丈之外的南海一枝花诵着佛号走去,相距五丈,上人止步,南海一枝花双目中光蕴采华,端立沉声朝上人问道:“大和尚就是衡山派前辈,武林中人人景仰的病罗汉了了上人么?”

  上人微微一笑道:“女施主在六十年之前就已该认识贫僧了!”

  “上人此语何意?”

  “三绝之称,与于斯时。”

  “花娘子仅指谋面而言。”

  “武人重名,正与佛门重视心灵一样,肉身只不过一种有形之相罢了!”

  “上人为有道高僧,语多禅机,请恕花娘子愚昧,花娘子颇想先向上人请教一点,上人今番现身相见,其将有教于花娘子乎?”

  “朽僧想向女施主化点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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