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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風雲幫主臉色一沉,注目道:「前些未聞無名派尚擅易容之術,尊駕現下之面目委實難以辨認,願請恢復本來面目說話。」

  「臥龍先生」淡淡一笑道:「只重衣冠不重人,此之謂歟?」口中笑說道,雙臂一抖!那襲灰色長衫立即被一股無形漲力震得四分五散,破布化蝶,飄飄四飛!

  仰天長笑聲中,左手掀髮,右手抹鬚。剎那間,鬚飛髮舞,一名老態龍鍾的灰衣老人赫然變成一位長方臉、膚色微紫、直鼻方口、修眉鳳目、雙目精光似電,英挺中另透一股豪放之氣的中年藍衣大俠。

  「金判?」

  「金判!」

  「金判韋公正!」

  歡呼雷動,如瘋似狂。

  武維之低下頭,眼中滿含熱淚。淚眼迷離中,眼前似有物影一閃,一蓬白皚皚的假髮倏然飄墜腳前。心頭一動,連忙用腳將假髮踏住。覷清無人注意,腳尖一挑,假髮盤糾中,一張狹小的紙片赫然入目。他撿出藏於掌心,同時將腳下假髮撥開,展掌閃目看去。紙片上寫道:「見字立即離開,在任何情況皆不得停留。」

  這時,殿門口正好有人走動,武維之不敢怠慢,咬咬牙,毅然起身,裝成欲趕上門口與他人談話的樣子,急步走出殿外。一下殿階,腳下立即加快,片刻之間,已來到金龍廳外。歡呼聲以及師父豪放的笑聲,逐漸低微遠離。仰望雲天,眼前再度模糊起來。

  ***

  驪山位於臨潼縣東南,距華山約莫百里光景。兩山之間,地處荒涼,人煙甚為稀少。武維之兩個時辰的飛跑,落日時分,已然抵達離驪山不足三十里的戲水。為了填飢,也為了恢復一下體力,以應即將臨頭的艱鉅行動,他在水邊一座樹林中暫時歇下腳來。

  他默默地嚼著無味的乾糧,腦海中一片空白。在他背後不遠的林蔭深處,有著一座殘破的古陵。那座很可能即為潘岳西征賦所稱「敗於戲水之上,身死驪山之北」的周朝昏君幽王之墓,他雖然進林時已然看到,這時連看一眼的心情也打不起來──這是很可惜的,要是他像平日那樣對古跡有興趣的話,那麼這時墓後的那名破衣老婦便將無所遁形了。

  破衣老婦係自華山一路跟來。武維之走下蓮華峰時,這名看上去大約七旬左右,面目甚醜的破衣老婦,卻將武維之瞧得清清楚楚。

  破衣老婦將他瞧清之下,不由得暗暗疑忖道:「此刻的峰頂龍壇內,應該是最緊張熱鬧的時候。此人步履匆忙,眼眶微紅,他是誰?又怎會選上這個時候悄然抽身的呢?」於是那名破衣老婦懷著一探究竟的心情,遙遙綴了下來。

  破衣老婦表現在輕功上的成就假如給武維之看到了,定會大為震驚。不過,在遙綴了片刻之後,破衣老婦也有點詫異起來。她不住的尋思道:「此人施展的是昆侖『飛燕身法』。但昆侖一派,除了上代掌門天盲老人以及本代掌門東海劍客以外,就是目下投身在風雲幫的『昆侖三劍』,也不見得就比此人強出多少。而此人顯然不是昆侖弟子,這是怎麼回事?」及至發覺武維之取道驪山方向,不由得立即決定:「去驪山風雲總壇嗎?那就非跟下去不可了!」

  武維之低頭走向一段盤虯的樹根,破衣老婦毫不費事地身形一閃,繞到他身前那座古墓之後。武維之轉身面向林外坐下,破衣老婦便半探著臉,在墓後守候。武維之用完乾糧,走到河邊飲了兩口清水,再度上路。破衣老婦因為已確定了他的去向,容他走遠,這才緩緩自墓後走出。

  夕陽西下,暮諸蒼茫。整座驪山罩入一片朦朧之中。

  一條修偉的身形,沿「古樵坡」如飛而上。經過了唐代的「講武壇」,經過了漢文帝的「露台」。秦始皇焚書坑儒的「坑儒谷」中,泉水淙淙而流。所有這些使驪山成名於史冊的古跡,皆未能留住武維之的如飛上升。

  漸漸地,坡道平坦,一個有苔石圍繞的大池,呈現眼前。池水裊裊地蒸發一股帶有異味的熱氣。武維之目光至處,輕輕一哦,頓然停下了腳步。他輕聲喃喃自語道:「她說的那個『大池』大概便是這裡了。」

  一點不錯!「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這兒正是楊貴妃當年「洗凝脂」的「華清池」!只不過沒有了「玉樓」,沒有了「仙樂」,也沒有了「霓裳羽衣」和「芙蓉暖帳」罷了。

  武維之手指在空中輕輕一比,立即循池向西奔去。池頭盡處,是一條羊腸狹道。一切均如紫燕十三所說,狹道中岔路分歧。武維之毫不遲疑地逢彎左拐,先後走了約莫頓飯光景,出谷抬頭,十丈開外,果然是一片懸崖。懸崖之上,屋宇連綿,大概便是「聖母宮」了。

  這時業已起更,一輪明月正自東邊山頭冉冉升起。懸崖兩邊都似乎有路可通宮後。武維之隱身石影下,正盤算著應打哪邊向宮後排雲峰走,以便進入「天鳳府」時,掃目之下,不由得駭然一震。原來他一心打量崖頂情勢,竟忽略了近在身前五丈之處的情景。面前這塊谷地,寬廣平坦。月色下,此刻正靜悄悄地坐著三男一女,四個年事甚高的老人。

  三位老人坐在三隻蒲團上,每人面前放著一隻石几,石几上除一盞一碟外,別無他物。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三位老人的背影。三老坐位各距五尺左右,中間那位老人身材最高,一身白衣。左邊是位黃衣老人,頭髮灰白。右邊是位青衣老人,頭髮全白。兩人均較中間的白衣老人矮了半個頭。

  三個老人對面,臉向這邊坐著的,是一位風韻猶存的紫衣中年婦人。三位老人端坐不動,面目及表情均不可見;而面向這邊的那名紫衣婦人修眉微皺,似乎在瞑目思索什麼。

  武維之心頭一動,暗呼道:「三老,一定是天、地、人三老!」同時,他可斷定:三老對面的那名紫衣婦人,一定就是當年的「玉門之狐」,今天風雲幫的「太上幫主」陰美華!

  三老他雖沒見過,但從三老衣著以及坐位猜測,他知道中間坐的那名老人可能就是「天老」司徒奇,而左邊黃衣老人是「地老」黃玄,右邊青衣老人是「人老」諸葛符,也應無甚疑問。

  三老果然聯袂出世了,這真是個令人欣狂的發現。不過,三老既然聯袂找上門來,現在卻跟這個女魔不發一語地對坐著,卻是為了什麼呢?

  他為自己的謹慎感到安慰,心想,還好沒有一下衝出去。現在,他將身子跟石壁貼得更緊。心跳著,注目場中,不稍一瞬,竟將本身此行要務忘得乾乾淨淨。

  沉默繼續著,又是盞條光景過去了。玉門之狐眉峰雖然時而眨動,卻始終合目無語。這段期間,三老均各淺啜了一口清茶,也沒其他表示。

  月亮又升高了三尺光景,益發明亮起來。忽然間,左首的地老輕輕咳了一聲。玉門之狐似被驚覺般驟然睜開眼皮,先是歉然微微一笑,然後這才目光稍偏地老,注目柔聲道:「『一品簫』在這數年中,一直為本幫好好的招待著。關於這一點,三位能夠相信嗎?」

  武維之心頭一震,暗忖道:「原來在談我父親……」一念及此,呼吸幾乎停止。

  忽聽地老冷哼一聲道:「交出人來,他自己會告訴我們。」(武維之不由得激動地想到:「是的,師父沒說錯!雖然他孫兒黃衫客黃吟秋無惡不作,但這位老人畢竟是可敬的。」)

  玉門之狐笑意一斂,皺眉道:「寬限三天也不行嗎?」

  人老沉聲緩緩接道:「三年已經夠長了!」(武維之心頭一酸,暗呼道:「外祖呀外祖!您老既知這樣說,那麼過去的三年,以及自我娘回到您身邊以後的那段漫長歲月,您老又怎一無表示的呢?」)

  玉門之狐目光一掃人老,好似甚感為難的道:「解藥在少華身上,她人去了華山,三位不是不知道。她最遲明天就會回來,三位何不稍稍通融一下?」

  中間天老冷冷沉聲說道:「我們要的只是一品簫本人!」

  玉門之狐轉正臉,意頗懇切地苦笑道:「這怎麼行呢?老身母女一錯再錯,如今既然蒙三位不咎既往,老身如交出的只是一個廢人,怎生說得過去?」

  人老頭一抬,聲音沉重地接道:「陰美華,你將我們三個老兒看做什麼樣的人?少做作一點好不好?就算你那獨門毒藥無人能解,你如有心,以後派人補送不也一樣嗎?」

  玉門之狐點點頭,無可奈何地嘆道:「三位既然堅持,只好這樣了!」

  (武維之狂喜,淚如泉湧,心底止不住喊道:師父,維之願受任何處分,今夜我也要等在這裡守候父親出來啦!)

  玉門之狐語畢,臉一仰,向崖上輕輕喊道:「備轎,請一品簫大俠來此!」崖頂陰暗處有人一聲恭諾,兩條身形立即拔起空中,如脫弦之箭,徑向聖母宮中急射而去。

  剎那之間,谷中又靜了下來。三老伸手舉盞,各啜了一口清茶。武維之正捺不住心底衝動,即將大步奔向外祖人老身邊之際,耳中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前面朋友聽了,退回狹道中,老身有話問你。」

  細察語音,竟似出自一名老婦之口,武維之不由得大吃一驚,不過,他立即鎮定下來,此婦不但語無惡意,而且一在明,一在暗,人家如欲圖謀於他,又何必跟他打什麼招呼?於是,他小心地挨壁後退,退了約十來步光景,傳音又起:「朋友如何稱呼?可否先行見告了」

  武維之覺得沒有回身查對方藏身之處的必要,遂不假思索的答道:「武維之!」

  暗處老婦似甚意外地輕呼道:「什麼?武維之?」緊接著,急急傳音問道:「金判的徒弟嗎?」

  武維之傳音回答道:「也是一品簫之子。前面谷中的人老,便是在下外祖。」話出口,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忙道:「老前輩識得在下?」

  暗處老婦沒有回答,停了片刻又問道:「那麼你是得知三老來此的訊息才趕來的?」

  武維之知道對方不願顯示身份,便答道:「不,這只是一次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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