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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武維之一怔,路一沉思,促聲接口道:「四人都是一色的銀灰長衣是不?」店伙點點頭,滿臉疑訝。武維之目光一掃,有如寒電,什麼也沒再問,身子一轉,人已閃至街心。

  出了西城門,一陣急趕,片刻之後,到達一處平整空曠的高地。武維之心想:這兒大概就是五丈原了。他瞥及左側方有一座楓林,身影急掠,縱上一株樹頂。放目遙望,十里方圓盡在眼底;可是古道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緊皺雙眉,大為躊躇起來。不追下去,有點不放心;再追下去吧,又不知方向對是不對。他想:「店伙說她走沒多久,我的腳程也不慢;前面十里無人,是店伙看錯了呢?還是她走了別的岔路呢?」他又想:「盲目追下去,萬一她先回店,又免不了為我著急,說不定也要追出來。可是我此刻回店,要是仍然見不到她的人,又將如何呢?」他悵悵地跳下樹梢,沿林徘徊,始終拿不定主意。

  初冬的中午,有點像早春;太陽無力地照射著,沒有多少暖意。樹枝被風吹動,像乞丐從破袖中伸出乾枯而顫抖的手臂。捲縮的落葉,繞樹盤旋,像不忍離去。嘶嘶之聲,有如飲泣。武維之悲懷又動,不知不覺地向林中走去。

  樹林深處是另一個世界,給人一種隔絕塵囂、幽幽意遠的寧靜感覺。武維之停足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後化成一聲深長的嘆息,悠悠吐出。

  唉……唉。這一廂,他的嘆息甫落,另一聲嘆息忽然繼之而起。先後兩聲嘆息,此起彼落,好像是互相呼應。

  武維之聽了,為之驚然一驚。起先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及至凝神細辨之下,徐音猶自悠悠在耳,乃感大訝。他驚忖道:「咦,誰會在這個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

  屏息靜待了好久。說也奇怪,這時林中除了風吹落葉發出沙沙之聲外,竟是什麼異狀也沒有。他不禁又忖道:「真的是我聽錯了麼?」思忖未已,又是一聲低嘆,幽幽而起。

  武維之心神大震,定神辨清嘆息發出的方向,躡足向前掩去。他估計著已經到達了發聲之處五尺之內,便在一株巨楓後隱住身軀,緩緩探臉,凝目往前一寸寸的搜視。可是,怪事又來了,目光所至──沒有,什麼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呢?第二次的嘆息,他聽得清清楚楚,無論如何不會有錯;而現在,應該有所發現的地方依舊一無發現,他真的有點迷惑了。

  他想著,劍眉緊蹙,沉思著垂落目光。目光緩緩垂落──驀地,身心猛震,他呆住了。原來他現在的目光,正迎接在另一雙目光,四目相對,對絞著,像兩柄交錯張開的剪刀。

  另一對目光來自樹根下。它的主人是一位少女。年方二八上下,芳容秀麗而蒼白,宛若葬花黛玉。而最使人觸目驚心的,是她穿的是一身紫衣──啊!紫燕十三妹!他曾於虎壇親眼見到白衣人喝令押下虎牢的紫燕十三妹。他望著她,目光發直,如在夢中,半晌,他的神智才清醒了過來。

  她的目光太寧靜了,令人有一種平和而清涼的感覺。

  她朝他凝視了片刻,忽然自語般地低聲道:「你果然來了。」她喃喃說著,搖搖頭,如釋重負地深深噓出一口氣,緩緩收回視線,閉上雙目。臉色雖較先前蒼白,但神情卻比先前更為寧靜;脣角漾起一沫滿足的微笑,呼吸均勻,似已進入一個甜美的夢境。

  武維之走到她前面,身心飄忽,有如一片被微風吹落的柳絮,是的,柳絮,一片柳絮。當他有著這種感覺時,他才發現自己一隻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輕輕按置在對方的膝蓋上。他輕輕搖撼了兩下,她的眼皮張開了,含笑望著他;眼光中沒有喜怒哀樂任何一種情感的表示,只像在平靜地說:「要說什麼嗎?說吧!我在聽呢!」

  他抑制著一種激動的情感──但他並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情感──啞聲道:「你,你剛纔是說,你早知道我今天會來這裡?」她搖搖頭,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閉著雙目,微笑道:「我忽然發覺,發覺……我該怎麼說呢?嗅,對了,這樣說吧,我有兩顆心。」指指胸口,淺笑道:「另一顆藏在這一顆的最裡面!」面露喜慰驕傲地一笑,又道:「它也是我的,沒人知道,我偏愛著它。」

  武維之聽呆了,他弄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她的雙目仍然閉合著,這時笑了一下,繼續以一種囈語般的聲調說下去道:「我從終南山出來的時候,我心中想:這個世界太大了,人海茫茫,我到哪兒去找他?」杏目微啟,睥睨一笑道:「我說的他,就是你。」

  武維之怔怔地道:「你在找我?」

  「一定找不到的!」她似乎沒有聽到武維之的問話,杏目復合,接著說道:「我不斷告訴自己,找不到的,這個世界太大了!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個聲音在我心中抗爭道:「不,不!別聽它的,你會找到他的,一定會!向前走吧,無論你去那裡,只要你想見他,他就會來。一定的……啊,心底的聲音。」她噓出一口氣,又笑了:「從那天以後,我沒有讓任何人知道我有兩顆心,我留著第一個告訴你。」

  武維之怔怔地望著她,一陣悽然,低聲道:「姑娘,你沒有什麼不舒服吧?」

  「我先到臨汝,又去洛陽。」她繼續說道:「那都是你提到過的地方。我沒見到你,但我並不失望,也不難過。我的心在嘲笑我,而我的心中之心卻安慰我道:「這些地方找不到他,你不是不知道;相信我,只要你真的想見他,你會找到的。」

  「我當然相信,我回答說。」她又噓了一口氣,蒼白的玉容上有了紅潤:「我要去關外,看著沙漠和駱駝,準備將來向你誇耀。走到這裡,我累了,便進林休息。就在剛纔我忽然想,能在這兒見到你多好啊!」她睜開眼睛,望著他,高興地笑道:「想不到,你果然來了。」

  武維之輕輕移開手,坐了下來,不知道說什麼好。低頭沉默了片刻,始忽然抬頭啞聲問道:「他們一定折磨過你,是嗎?」

  她搖搖頭,淡淡一笑道:「沒有,他們不敢。」他輕哦了一聲。她理理秀髮,解釋道:「雖然我犯的是死罪,但是我的身分不同;因為我是幫主的義女。」

  武維之啊了一聲,想了一下,忽然目中閃光道:「那麼,你現在自由了?」

  她點點頭道:「是的。」跟著悽然一笑,仰臉道:「可以自由三年。」

  武維之忙問道:「三年以後呢?」

  她依然仰著臉道:「讓你猜。」

  武維之緊張地道:「重返虎壇?」

  她搖搖頭,淡淡地道:「不,回家。」

  武維之怔道:「回家?」

  她又淡淡笑了一下,道:「回老家,回到我來的地方──一切結束,像活得再久的人也終究免不了的結局一樣。」

  武維之心頭一震,失聲道:「三年之後,你仍然難逃一死?」

  她笑了笑道:「三年時間夠長呢,他們都是些大傻蛋。」

  武維之怒哼一聲,目閃精光,憤然道:「你已經出來了,就可以不再理他們,三年之後你如不回去,他們能將你怎樣?」

  她注視著他,笑道:「這一點他們倒沒有硬性規定。」

  武維之方感興奮,她又笑道:「我可以死在任何地方。」

  武維之聽得一呆,怔怔地道:「這怎麼說?」

  她自注虛空道:「我姓花,小字解語,原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孤兒。現在,我又回復到本來的身分。」她說完隨手拉起一片枯葉,輕輕捏碎;然後將碎葉托在掌心,伸到武維之面前,以另一隻手指著碎葉道:「花解語已不復是風雲幫的金牌紫燕了。喏,看到麼?捏碎這片枯葉,這便是我現在所能使出的氣力了。」

  武維之失聲道:「他們已廢去了你一身武功?」

  花解語苦笑著接道:「同時也賞賜了一顆藥丸。」

  武維之一聲驚呼,完全明白過來。

  「廢去我武功,我不稀罕。」花解語仰臉道:「只能活三年,我也不在乎,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人活著是為了什麼,而現在我知道了,是為了希望。也就是說,心中經常有一件有意義的心思盤踞著。可以想想,能這樣,生和死就差得有限了!」

  武維之心頭一酸,啞聲道:「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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