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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武维之知道,他可以做到一点,便是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杀死任何一座栅笼背后的全部锦衣剑手;但是,他却无法保证自己得手之前,那些锋利的剑尖不往前送──送上一两寸也就够了,那是任何人都办得到的。就算那些剑手能在行凶后除去,于事又有何补?

  他必须打破栅笼,这一点也许不费力,可是他只能抢救一人,他应该在六人之中先择谁?别人不说,即使黑白无常,他都不忍背弃。这对兄弟,人虽生得丑,心地却极赤纯。他俩比别人不同,只要他们置身事外,风云帮永远不会去惹他俩,可是,他们不计一切跟来了,只为对师父金判的景仰。厌其所厌,爱其所爱,不受利诱,不为势劫,这便是可贵的灵魂;有着可贵的灵魂的人,生命价值便该相等。同时,他纵能抢救一人,也绝不能摆脱追击;而另外五人,却势必遭累丧生。全孝则不能全义,全义则不能全孝。最后,他才发觉,脏叟向他没有任何表示,实在是因为这位风尘义丐想得太透彻了。

  初冬的朝阳,在肃杀肃穆的陇西草原上,缓缓升高。

  黎明前后,两队人马由远处合拢,聚列,僵持。没有一方说过话,也没任何一方有采取攻势的象征。双方以坚忍和缄默等待对方可能暴露的心理弱点。三老方面,绝不会轻易牺牲囚笼中六人;风云帮方面,更不愿拿六名俎上肉的死亡去激动敌方士气。任何一方面,均在沉默中寻求两全的克敌之策──

  最后,沉默终于被打破了。首先打破这片沉默的,是黑白无常。

  黑无常吃力地抬起头,神情烦躁地望了白无常一眼;白无常也随着抬起头来,神情却显得异常安闲。黑无常因想掠开额前散发,双臂无法举起,结果啐了一口,忿忿骂道:“他妈的,两个婊子!”

  身后四名锦衣剑手闻言,剑尖一送,二人背心立即冒出一股血泉。二人身躯倾动了一下,谁也没有哼出一声。白无常缓缓接口道:“婊子养的,比婊子更可恶!”四名锦衣剑手凶睛门处,剑尖又是一送,血流更涌!

  黑无常偶尔侧脸,忽然嘿了一声问道:“那是不是一品箫,老白?”

  白无常悠然掉过头来,侧目一打量,然后仰起脸答道:“好像是,不过咱倒很希望看错了人。”

  金判这时不知低低说了两句什么话,一品箫缓缓抬头。这位一代儒侠苍白而不失坚毅和雍容的英挺面庞上,此刻浮现出一抹荡然微笑,向黑白无常轻轻点了一下头,诚恳地一字一字地说道:“金判韦兄在小弟面前,一再称许两位为当今慨爽之士,小弟虽对两位了解不够,但是两位当知道,金判与一品箫无论对人对事,看法永远一致。十年前的小弟,三旬不足,请两位相信,那种年龄正是人生犯错最多的时候。假如两位不以今天与金判、一品箫并囚为耻,武品修将深表感激。”

  黑无常面部抽搐着,兴奋而激动,忽然颤声尖叫道:“婊子养的!刺──刺──哈──哈──对──对了!”剑尖猛送,血如喷泉!黑无常在血泊中大笑着倒了下去。白无常朝尸身赞许地晃了一下脑袋,然后全力扭头向后,缓缓说道:“你们两个能说不是婊子养的吗?”另外两名剑手一声冷哼,手挺处,白无常也随着倒下。

  一品箫热泪盈眶,黯然低头。金判喟叹道:“可怜而可敬的一对兄弟,为自尊受损而活,复为自尊得到满足而死。武林,典型的武人啊──”风云帮主仅朝四名锦衣剑手瞟了一眼,并无责备之意。

  草原上,再度回复沉默──冬阳慢慢、慢慢地升高,三老中的白衣“天老”终于抬起了脸。紫铜色的长方面孔上,不带一丝表情,双目电注风云帮主,沉声缓缓地说道:“我们双方,没有条件可提,没有妥协可讲。今天,僵持的结果,假如免不了走上某一条路,司徒奇希望最好现在就开始。”

  风云帮主偏脸向老魔女望着,老魔女悠然抬头,淡淡一笑道:“这番话如换由另一个人说出来,我们愿意考虑。”另一个人?另一个是谁?武维之刚刚自问得一句,心头一动,蓦地暗噢了一声道:“对了,天盲叟!是呀!天盲叟救出三老,自己怎么却不见了呢?难道因为这老儿性烈如火,三老为了顾全‘昆仑三剑’司马兄妹,而拦住没有让他参与?”

  这一点,颇有可能。不过,要真的如此,三老用心可就大左而特左了!

  今天的风云帮,势雄力厚,该帮回避的就是天盲叟一人。天盲叟出面,双方尚可保持均衡。而今,去了天盲叟,三老虽可分敌老少魔女和鬼愁谷主,但胜负之数却很难说。余下的少林众悟大师,虽可独当一面,但是,最多也只比“秃龙”、“要命郎中”稍强一筹,如以一对二,却是不够。再下来,武当一心道人虽已继太极道长接掌武当,但在成就上,前者比后者却差得甚远。黄衣八老、玄鹤九子可与风云帮三坛香主一较短长,但是那些各派高手,却不一定能够制服为数超过三倍有余的金鹰副手、银衣弟子以及十三紫燕。而最重要的,便是风云帮这边尚有四名人质,在投鼠忌器的牵制下,可谓致命伤。天盲叟纵然出面,都不一定占上风;如今凭空减去这最得力的一员,三老这样做,岂非大大的失策?

  由于天盲叟的缺席,武维之忍不住重新向对面阵中检查起来。

  天山白眉叟身后那位青衣文士和俊美少年,他早认出是“巫出神女”的“天山蓝凤”姑侄。但是另有两个人,他却始终没有看到。一位是自己的母亲梅娘,一位便是自己的表妹玉女司徒雪!自己母亲舍身空门,由于长伴青灯木鱼,不再过问红尘一切,尚有可说。表妹却跑到那里去了呢?

  忽听天老沉声说道:“遗憾的是,天盲老儿谁也管不了。”微微一顿,沉声接下去说道:“假如贵帮有意再耗下去,司徒奇也不反对。贤母女明白,四名人质令我们这边不得不忍心等待。贤母女什么时候不耐烦,请通知一声也就是了。”

  说完话的天老,眼皮微垂,重新合目入定。风云帮主秋波闪动,忽然微微偏脸,向身旁那位不住以衣袖拭眼的巧匠低声问道:“章总监,依您该如何?”

  巧匠想了想,凑近一步低声说道:“主意有,一个原则却必须确定:就是贵帮主在克敌制胜,以达到一统武林的大前提下,是否不惜牺牲?”

  “可以说明点吗?”

  “这很简单。目前摆着的,是个大场面,贵帮动员全帮人力;而对方也似乎集中了各派精华。是这样的吗?”

  风云帮主举目略扫,点点头道:“是的,他们没留下什么了。”

  巧匠头一点,低声接下去道:“好,底下便是代价问题,像下象棋一样,要赢,便得从‘兵’、‘卒’互兑着手,帮主明白不?”

  风云帮主道:“只要能赢,现在站着的,谁都可以牺牲。”忽觉失言,轻轻一咳,又接道:“本座所谓‘能赢’,是指全面而彻底的,一劳永逸的‘赢’。话虽如此,本帮骨干人物当然也不能折损太多。”

  巧匠手指低低地两边一比,道:“老汉只是说‘兵卒’。”

  风云帮主轻轻一哦,高兴地道:“那自然再好没有,不过兵卒以外的重要人物,好像司马兄妹、尚、崔、曹诸香主,又如何保全?”巧匠再近一步,低低地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话;风云帮主直听得秋波流转,连连应好点头。巧匠献计毕,退回原位。

  风云帮主转向黑衣鬼愁谷主,低声问道:“太上护法以为此策可行否?”

  鬼愁谷主眼皮似睁似闻地点点头,冷冷说道:“很好,本座不反对。”再望向老魔女,老魔女也是点头赞成。

  于是风云帮主转正脸,声浪一提,向三老笑盈盈地朗声说道:“敢向司徒大侠报告:本座有点不耐烦了!”

  三老身躯同时一动,同时霍地抬起头来,三只精电般的目光迅速交换一瞥,仍由天老司徒奇答话道:“很好,请示知开始之方式。”

  草原上,数百对眼睛中,一致闪出亮光。空前严肃!空前紧张!

  清风吹拂着塔形椅背上那面高悬的风云帮旗,猎猎作响。风云帮主目扫全场,前后左右环顾了一眼之后,笑意骤敛,转正脸,冷冷说道:“司徒大侠刚才说得很好,今日之会,没有条件可提,没有妥协可以讲。换句话说,此会结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微微一顿,注目沉声下去说道:“现在,双方同时调整阵式,各以功力较弱者一字相对。先是一对一,连胜可以连战。任何一方剩至十名以内,开始混战,至一方死光为止!”

  死亡的恐怖,换来一声惊啊。不过,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无可逃避的现实。武人唯一的保障,便是武功。这便是身入武林,何以人人舍命向上,永远追求更高成就的原因。

  弱的先开始,的确很公平,武林中,原就是强存弱亡啊!

  每一对眼球,开始充血;每一颗心脏,开始腾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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