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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这时,昨夜老人的另一段话又在少年耳边响了起来:“孩子,你已是本门第十代传人。按道理说,你有理由,也有权利知道有关本门的一切。师父之所以始终瞒着你,那是因为师父做错了事,与师门无关,你如一定要逼着师父说出来,师父没有理由拒绝你;要是你肯暂时不问,那就等于施惠师父,师父非常感激你。”

  老人这样说了,他还能再问什么呢?所以,他当时连忙陪笑道:“师父别说啦!今后维之永远不问也就是了。”

  还有,今天才四月初三,距五月初五还早。洛阳离此并不远,师父为什么现在就动身了呢?难道……他又想起老人的一句话。那是在他们师徒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老人为了安慰他说出来的话,老人说:“师父暂时不告诉你,并不是永远不告诉你。”

  “师父,那么应等到什么时候呢?”

  “下次见面的时候。”

  老人说得很轻松自然,他还为这一承诺高兴了好久,当时他想:下次见面?那能有多久呢?可是,现在回味起来,意义不同了。老人底下似乎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全说出来应该是:“下次见面的时候──只要咱们师徒还有见面的机会。”

  所以少年最后以为,师父可能不再回来了,师父赴的可能是个死亡的约会。

  想到这里,少年不由得五内如焚。他有点恨金判韦公正,因为他知道师父是被金判催走的,但继之一思,恨金判也没道理,金判是师父的朋友,金判没来之前师父就已说过难得太平三年的话。此事不但非金判之过,金判身为盟主,可能还是师父请来的也不一定。不过,他猜测师父所遭遇的困难,金判可能无能为力,因为,假如金判帮得了忙,师父为什么还要忧愁呢?

  他想:我一定没有猜错,师父说过金判胜不了他。金判既不比他老人家强,那么他老人家解决不了的问题,金判当然也一样无法解决了。又想:本届盟主有两位,除了金判还有一位一品箫,既然两人都是他老人家的朋友,怎不一起请上呢?

  少年愈想愈愁,愈愁愈急。喃喃自语着,从这一室到那一室,从那一室又回到这一室,往返不停,恨不得立即奔去洛阳。

  可是,他一这样想,老人最后的叮咛便在他耳边响起:“维之,记住啊!维之!你已是本门第十代弟子,你必须练成本门武功。你不但要成功,而且更要超过前人。你有特殊的成就,将是师门的光荣,也是师父的光荣。如果失败了,在你,你仍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在师父,师父对不起师门──你,你则对不起师父我!”

  石桌不语,石榻无言。

  除了他,山洞中什么都是死的。没有求助的对象,没有诉说的亲人。十一岁成了孤儿、开始乞食为生,到处流浪──十五岁有了奇遇,遇见老人──十七岁的今天,老人离他而去。由孤苦到温暖,由温暖中又回归于寂寞凄凉。

  自己的身世是个谜,师门的历史是个谜,今后前途,则是一个更大的谜。

  “是的,我十七岁了。”他想:“我长大了,但痛苦比年岁增加得更快更多。”

  少年拭干眼角的泪水,心神交瘁地又在原先的地方坐了下来,同时自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和纸包,两个包都是老人留给他的。老人说,布包中是几件珍物,他带着没用,留给少年无聊时把玩消遣。少年取出后,看也没看便又放回怀中,因为他怕睹物思人,又触愁绪。

  现在少年的目光落在纸包上,纸包封得很密,上书一行笔力雄劲的草楷:“何日卒业,何日开拆。”这是师父的吩咐,不应违误。

  “里面说了些什么呢?”

  “我真忍不住要拆开来看看。”

  少年内心交战不已,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依然将纸包收好。

  “师父疼我,我应对他格外尊敬,”他告诉自己:“他老人家如何吩咐,我就应该如何做。我如想提前知道内容,只有一个方法:加紧练成大罗神功!”

  ***

  天黑了,大地沉沉睡去了。

  王屋山樵隐峰下,一座偏僻石洞中最里面的一间石室里,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正面东闭目盘膝端坐在一张石榻上。周身隐隐散发着淡淡雾气,容颜焕发,神态至为庄严。

  武维之,一个师门不明的第十代弟子,开始了本门武学的第一课。

  遍地菜花黄如金的四月过去了。

  榴花似火耀眼红的五月过去了。

  满地清香稀疏碧的六月过去了。

  枫叶初染半山秋的七月也过去了。

  现在是丹桂飘香的八月。

  王屋山樵隐峰下的石室中,一个英俊少年的右手刚自石壁上放落,正星目如电地比较着壁上两只手印的深浅。但听他口中自语道:“唔,还差一点点,不到半分。”跟着又见他奔至石室另一角,数了数壁上指痕,忽然失声道:“什么?今天已经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

  星目眨动,他似乎在谛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六个月,师祖是五个月零十五天──”少年蓦地大声道:“师父!我一定要在明天完成,跟我当初的愿心一样,八月十五,比师祖快三天!明天就是十五,月色好,我将于月下展读您老人家的留训,然后一口气奔到洛阳!”说完,唇角绽开一丝傲然的微笑,返身跃登石榻。

  他面东闭目盘膝,片刻之后,神采焕发、周身又慢慢散发出一阵淡淡的白雾。雾气愈凝愈浓,渐至只望到一抹隐约的影子,像一座庄严的石像。

  天黑了,天已亮了,八月十五。

  日影西移,约莫是申牌时分。少年睁目一声龙吟清啸,飞身扑向石壁,单掌一送,石壁上又多了一只深深的手印。

  经过细心比较,少年狂喜地又叫又跳道:“好了,好了!成功了!跟师父的一样深浅。”

  天又黑下来了,他雀跃着点亮油灯,自嘲地笑道:“我等不得啦!月色好,夜间赶路也是一样。”灯下,少年心跳如鹿撞。他以颤抖的手撕开纸包封口,抽出一迭笺,一页连一页地抢看下去,笺中这样写道:

  “维之:师父先问你,今天,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五对不对?好了,师父听到你的惊呼了!咦?这,这个师父怎会事先知道的啊?告诉你,孩子,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因为本门的大罗神功深奥无比,根据以往九代的经验,师祖天仇老人的五月又十五已是登峰造极之作。你资质虽佳,但绝无超过他老人家三天以上的可能,永远无人有此可能!所以师父断定你就是到十四,也都不会功行圆满,而过了十五,你又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因此师父知道你看信是在八月十五。

  师父这次拿你的生命冒一次残酷的奇险,原谅师父吧!孩子。

  现在,师父再作进一步的解释:今夜,八月十五,师父会有两个死亡约会:一个约会地点在终南山;另一个约会地点便是你现在看信的地方──王屋山樵隐峰下。现在过了二更没有?假如没有,你可安心地看下去。

  两个约会,师父都是被邀者,而且都不容许师父取消,不管师父答应与否。在这种形之下,师父既无分身之术,当然只好选择一个了。所以,师父选了一个,另一个留给了你。当你此刻看信时,师父可能已在终南山顶,或者正向山顶攀登。今夜,你能看到这封信,师父很安慰。因为你既能在十五以前习完神功,你将有惊无险,而师父就不同了。小子,你如掉泪,师父万一能生还,说揍你就揍你!人总爱讨吉利,小子,你说是不是?

  好了,不跟你谈这些了。师父卧室中有师父为你预置的新衣服,看完信马上去换好。记住里面有幅黑纱,拿出来挂在脸上,换好衣服,将密室封闭,然后可将洞口第四块石头下的一根药线点燃它。这步工作须在三更以前做好,三更到时,全洞除密室外均将炸毁。

  洞毁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不管遇上谁,都可以避开他们不理,师父说过,师父没答应过谁,要是有人欺侮你年小,赏他一巴掌也可以。记住,小子,只许赢不许输!师父想丢人自己会,不必你小子代劳!还有一点,动手前要镇定,先看清对方路数,他以什么招式来,你就原式奉陪,当然也得掺点咱们的。

  安全离山后,别到处找我。以后几年内,师父忙得很──要是师父还活着的话──所以说,师父没时间跟你见面。师父不想见你,你找也没有用。你可以先在江湖上历练历练,但可记住有两种人万万惹不得:第一种是身上有颜色的人,第二种是不把金判跟一品箫放在眼里的人。

  师父曾经说:金判胜不了师父,现在师父再补充一句:师父也胜不了金判。金判跟一品箫的成就在伯仲之间,师父也差不多。人家既不在乎金判跟一品箫,自然也不会在乎师父的这一套。这样你明白了没有?小子,万一遇上那种人,敬而远之。暂时受点闷气没关系,一笔一笔地先记下来之后,等师父将来替都慢慢想法子──师父如果死了,你就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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