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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谷飞霞道:“真是多亏了李大妈了!”她素性爱洁,本来有点担心这间卧房可能污秽不堪的。

  但当霍天云把油灯放在她床前的一张书桌上时,她不禁又呆住了。

  桌子上有一个籘编的书包,虽然陈旧,可还没有破烂。

  她打开书包,拿出一叠她童年的习字簿,眼泪不禁又滴下来。

  霍天云以为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看见是一叠习字簿,不觉“咦”了一声。

  谷飞霞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在你看来,这些孩子的习字不值一文,在我看来,却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的。

  “我从五岁开始,爹爹就教我读书写字,最初是‘描红’,后来是临帖。你瞧这是我第一天的‘描红’,都还保存在这里。”边说边抽出最下面的一本习字簿,打开第一页,上面果然是描着“上大人,孔乙己”歪歪斜斜的红字。

  她一面翻一面继续说道:“妈把我的习字簿一本都没有丢掉,她说要积聚起来,待她晚年翻阅,好知道她的孩子是怎样成长的。但可惜她已是看不到我长大成人了。”

  霍天云无言可慰,只能说道:“你还有父母可以怀念,我却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呢。”

  为了转移谷飞霞的哀思,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簿子,随手揭开,笑道:“你的字写得真不错呢!这是几岁写的,已经颇有笔法了。”

  谷飞霞道:“这是我家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写的。也是我最后的一篇习字。”

  由于是放在书包里面,书包里又放有樟脑饼防御虫蚁,这些习字簿倒是比书房里那些图书保护得好多了。每个字都可以看得清楚。

  她最后的一篇习字,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霍天云展开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

  霍天云道了一声“惭愧”,说道:“我真是学识浅陋,还没见过写这首诗的字帖。这诗的作者是谁?”

  谷飞霞道:“难怪你不知,这字帖只是在我们广元县流行的。写这首诗的人是个古代才女。”

  霍天云笑道:“贵县真是人杰地灵,不仅出过一位自古以来独一无二的女皇帝,还出过一位写得这样清词丽句的才女,只不知道这位才女又是何人?”

  谷飞霞道:“你想必知道‘玉尺量才’这个典故吧?”

  霍天云道:“哦,原来你说的是曾经替武则天做过主考官的上官婉儿。”

  据说上官婉儿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梦见一位天神,送来一把玉尺,一把大秤,对她说,将来你的女儿要左手执尺,右手掌秤,衡量天下才人。后来上官婉儿长大了,果然武则天请她去做“记室”(秘书),而且所有新科进士献给武则天的诗文,武则天都由她去评定甲乙。因此后代以讹传讹,就传说她曾经做过主持进士考试的主考官了。其实“正式”的主考官她是未做过的,不过经她品题的进士,却比正式的主考官的推荐,还来得更有力量,那倒是真的。

  谷飞霞道:“不错,正是这位才女。她原籍并非广元,不过自小跟她堂兄避祸广元,到十四岁那年,才给武则天招入宫中,所以广元的人也就认她是同乡了。‘天后祠’中也有她的塑像的。”

  霍天云道:“据史籍所载,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大臣,曾经做到太子太傅的,后来给武则天所杀。想不到武则天竟会这样重用她。”

  谷飞霞道:“所以就凭这一件事,便可看出武则天的气度了。据说她进宫的时候,武则天给她一把匕首,对她说道:我是你的杀祖仇人,我留你在身边,要你监视我的行为,假如我做了一件事情是对不住天下百姓的,你可以用这把匕首将我杀掉。上官婉儿这才死心塌地的跟她,而且相信她的祖父当年反对武则天的确是做错了。”

  霍天云缓缓说道:“如此说来,这位上官婉儿只问是非,不计私人恩怨,倒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呢,不仅是个才女而已。”

  谷飞霞听他说得若有深意,不觉怔了一怔。

  霍天云见她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便告辞道:“你好好睡一觉吧,养足精神,明天我还要你陪我去游天后祠呢。”

  可是霍天云走了之后,谷飞霞还是独对孤灯,不想睡觉。

  她重新念了一遍上官婉儿这首诗,不知怎的,上官英杰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的心头了。

  这是一首怀念远方朋友的诗,诗中充满忧郁的情怀。原来上官婉儿的童年时代曾在禁苑之中度过(她的祖父上官仪是太子太傅),七岁随堂兄避祸广元,十四岁方始又再回宫。这首诗是思念她童年的好友王子李逸的。

  也不知是否受到这首诗的感染,当她轻轻念着“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的时候,竟是不知不觉的想起了上官英杰来了。上官英杰和风鸣玉去了安徽的桐柏山,她和霍天云却回到川西的故乡,相隔真是不止万里了。

  谷飞霞苦恼之极,心底自己责备自己:“爹爹血迹未干,我怎能还想着他?”于是吹灭油灯,上床睡觉。

  可是她躺在床上,也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入梦。

  “霍大哥说得不错,我应该学上官婉儿的模样,只问是非,不计私仇。何况上官大哥和我本来就没私仇,有仇的只是我们的上一代。”

  不过不计私仇和爱上与仇人有极密切关系的人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不禁随即想到:“我违背母亲的遗嘱还有可说,但要是我不肯毅然和上官英杰分手的话,那怎么对得住死去的爹爹?”

  跟着又想:“其实我是否真的喜欢他,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确实知道的是:他和霍大哥的师妹才是真正彼此相爱的。唉,谷飞霞,谷飞霞,你要是还舍不得在心里放下他,你可真是没出息了!”

  她把上官英杰的影子强压下去,让霍天云的影子替代了他的位置。

  她不否认,她是越来越对霍天云有好感了。不过,这是否就是爱情,她同样也不知道。

  蓦地想起那日霍天云救她脱险之时同使的一招“比翼双飞”,她却是不禁心头一热,脸上发烧了。

  按“常理”来说,霍天云的师父师娘和她的父母都有深厚的交情,她要是和霍天云结合的话,那“应该”是“更为适当”的。

  但男女之间的情感就往往是不依常理的东西,她虽然是对霍天云越来越有好感,却仍然忘不了上官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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