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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不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怀有心病,但我知道他是怀着鬼胎。我的师父是首席长老,他是俗家弟子的领袖,又是在武当派中历史最长的世家后代,他当然妒忌我的师父在本派中的地位在他之上。”“鬼胎”这个字眼是比“心病”用得更重了。不歧不敢搭话,不败则还想说下去。就在此时,忽然看见牟一羽向他们走来了。

  不歧轻轻咳嗽,不败连忙住口,迎上前去,说道:“牟师弟,你早。”牟一羽是早已到场,看见他们,方始从人丛中走出来迎接他们的。

  牟一羽道:“家父今日上山,连累你受了伤,真是过意不去。”

  不败道:“一点轻伤,算不了什么。我这条手臂幸得保全,倒是应该多谢令尊呢。”他似乎不大高兴和牟一羽在一起,搭讪几句,就走开了。

  不歧对牟一羽亦有戒心,但他和不败一样。口头上却是不能不和他客气一番,道:“久仰令尊大名,今日方始得瞻丰采,可惜我知道得迟,有失远迎,不胜遗憾。会散之后,还望师弟引见。”

  牟一羽道:“大家自己人,客气话不必说了,好教师兄得知,小弟适才陪家父谒见掌门,家父也曾向掌门问及你呢。”

  不歧强笑道:“真的吗?这可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我还以为令尊只怕未必知道有我这个人呢。”

  牟一羽道:“师兄太谦了。我不妨告诉你,家父一见掌门就问及你,这是有原因的。”

  不歧心头一凛,说道:“哦,什么原因。”

  牟一羽道:“师兄想必知道,家父和令先师何大侠乃是世交好友。何大侠惨遭灭门之祸,这些年来,家父每一念及,都是不胜心伤。师兄出家之前是何大侠首徒,师徒有如父子,说句不嫌冒昧的话,家父是把你当作故人之子的。他得知你在掌门人悉心培护之下,不但早已成材,而且即将担当大任,喜见故人有后,他当然是迫不及待的要问起了。”

  这番说话,表面看来,是对不歧的夸奖。不歧听了,却是不禁暗暗心惊,尤其“何大侠惨遭灭门之祸”这句话更是令他惊疑不定。不错,以牟沧浪的身份,他知道这个秘密不足为奇(何家父女与耿京士死于非命一事,十六年来,虽然一直秘而不宣,但武当派的高层人士是早已知道了的),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由牟一羽来对他说呢?牟一羽的用意是否要故意向他透露,他的父亲已知道当年惨案的真相,还有一层,牟一羽口口声声说牟家何家乃是世交,但据不歧所知,牟何两家是极少来往的。若然是好朋友,他的师父在他出道之前,早就应该带他去牟家拜候这位名震中原,地位和他师父相埒的师叔了。

  但不歧当然是不便否认他的第一个师父和牟沧浪是好朋友的,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道:“多蒙令尊垂青,我是既感且惭,说起来我也真是缘份太浅,咱们两家是世交,我却直到今日,方始得见令尊金面。”

  牟一羽何等聪明,一听便知他的心思。说道:“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令先师呢。何大侠生前和家父都是同样的忙于在江湖上替人排难解纷,除了在江湖上偶然碰上之外,就很少有机会登门拜访了。不过,成语有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原也不必拘泥于世俗的那一套酬酢往来。”

  不歧只好连声说道:“是,是。”

  牟一羽似笑非笑,继续说道:“牟何两家的家人也不是从无来往,我还记得十八年前,你们那位老家人何亮就曾经到过我的家里,我为何记得这样清楚呢,因为那年是先祖的六十岁寿辰,令先师叫何亮替他来贺寿的。当时坐首席的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有何亮少人知道,所以很多人都向家人打听何亮是谁。”不歧仿佛记得,在惨案发生的前两年,何亮是好像曾经离家一次,至于为的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何亮惨遭毒手,更属无辜。还幸他得与无极长老合葬,总算是给他留下一点身后哀荣。不过有关他们的遗骨迁葬本山之事,我还未有机会向家父禀告。”牟一羽最后说道。

  不歧想起牟一羽留下何亮的头盖骨一事,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他首先提起我的师父,跟着又提起何亮,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牟一羽的用意如何,他也隐约猜到几分的了。今日掌门师父召集一众门人前来聚会,他猜想十之八九是要当众宣布,立他为新掌门的。牟一羽是拿着他这个把柄来威胁他,为他的父亲将来和无量争权伏一着棋。“说不定他们父子的野心,不止要压倒两位长老,还要利用我做个傀儡掌门,好让他们控制武当一派呢。哼,我戈振军岂是这样容易受人摆布的,现在暂且与他们虚与委蛇,待我做了掌门人,再教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他盘算未定,只见无相真人、牟沧浪和两位长老已是坐在台上了。司仪打了个手势,台下众弟子登时鸦雀无声。无相真人低声问道:“准备好了么?”司仪道:“准备好了。”把手一招,执掌戒律司的道士不浮托着一个盘子,恭恭敬敬送到掌门跟前。

  这盘子可是极不寻常,白玉雕成,通体晶莹,它是明成祖当年因为武当派护国有功,特地赏赐给开创武当派的祖师张三丰的宝物之一。这个白玉盘一向珍藏在紫霄宫内,职位不高的弟子等闲都是不得一见。不歧固然是揣摸不定,众弟子也是好生奇怪,不懂掌门人要把这个白玉盘拿出来做什么。白玉盘是有碧纱笼罩的,盘子里盛的是什么东西,站在台下的人可是看不见了。

  无相真人接过白玉盘,放在台上,执掌戒律司的道士、无色长老的大弟子不浮告退,大会司仪上前禀报,除了巡山的弟子以及有特别任务的弟子之外,所有门人弟子都已到齐,请掌门训示。

  无相真人站了起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本派自张真人开派以来,历代都是德才兼备,经过前人二百余年的努力,不但武当山已经成为道教名山,本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亦已得与少林派并驾齐驱了。只有我庸庸碌碌,愧任掌门,做了三十多年掌门,对本派毫无建树,甚至、甚至……”说至此处,声调越见低沉:“甚至连我自己的徒弟,我都不能保护。本门迭遭变故,我实在是愧对列代祖师……”

  无量长老低声劝慰:“不戒师侄遭不幸,这是谁也意想不到的事。请掌门师兄不要太过自责了。”心里则在想道:“他说的这段话只能算是开场白,不知他真正想说的却是什么?”

  无相真人喟然叹道:“日有阴晴,月有圆缺,草有枯荣,人有死生。兴衰剥复,天道循环,原是无足重轻。不过,我既然是武当派的掌门,自是盼望本派能够早日重振声威。我道号无相,心中却是仍有执着,教师弟见笑了。”

  无量忙道:“师兄已到妙理融通之境,有相即无相,名异实亦同。顺天道也要尽人事,本门弟子,谁不愿见本门兴旺呢?”

  无相真人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道:“有忧必有喜,有死必有生。祸福兴衰原是相依的,本门不幸的事,不要去说它了。今日我召集你们来到。就是为了有一件喜事要向你们宣布。”

  说至此处,众人不觉都是屏息以待,无量暗自想道:“听这口气,莫非他马上就要宣布继任的掌门人选?”

  心念未已,只听得无相真人已在说道:“牟师弟,年轻一辈的未见过你,你和大家行个见面礼吧。”

  牟沧浪站了起来,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朗声说道:“洛阳牟沧浪,今日回山,得与同门相聚,何幸如之。”

  无相真人续道:“牟沧浪是本派的杰出人物,多年来行侠仗义,人所共知,那是无须我来介绍了。我说的这件喜事,就是他带来的。”

  武当派弟子中,未曾见过牟沧浪的,也都知道他的“中州大侠”之名,听说是他,欢声雷动。纷纷猜测,不知他带来的是什么“喜事”?

  台上的无量,台下的不歧,却是不由得暗暗吃惊:“难道掌门人是要把位子传给牟沧浪?”但再一想,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武当派虽没明文规定掌门人不能由俗家弟子担当,事实上也曾有过第三代掌门是由俗家弟子担当,而且这个俗家弟子正是牟沧浪的祖先牟独逸(牟独逸事详拙著《还剑奇情录》),但武当派开创至今,一共有十七个掌门,也只是一个例外而已。牟独逸是当时武当派中武功最强的弟子,但他作为掌门,却并不是一个好掌门,在他任内且曾引起过纷乱的。因此,在他之后,武当派的掌门必须由道家弟子担当,已经成为“不成文”的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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