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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不歧定了定神,眼前幻影消失,点了点头,道:“听说这是天下最厉害的一种毒针,是吗?”常五娘的青蜂针恶名昭彰,只要是在江湖上混过一些日子的人,没有见过也会听人说过。不歧在出家之前,是两湖大侠何其武的弟子,当然不能推说不知。

  无量似是在安慰他,柔声说道:“掌门人正以太极神功为他祛毒,不戒的内功亦已有了将近四十年火候,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只要他保得住心头一口气,就有得救!”

  不歧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好在没有给师叔看出破绽,倘若给他知道我和常五娘本是相识,新案牵连旧案,那我的嫌疑可就大了。”

  大家对无相真人的精纯内功都有信心,但可怕的是,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想象那样顺利,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不戒仍然未醒,无相真人的面色已是黯然无光了。

  无相真人唤道:“不歧,你过来,换我。”不歧闻言,立即坐到不戒面前,双掌运气将真气输给不戒。

  不戒“嘤”的一声,张开口道:“不歧,是你……”声音颤抖、急促,刺耳异常,好像是换了一个人的口音似的。无相真人听进耳中,有说不出的难受。

  不歧忽地将上衣撕下,露出胸前的七处伤疤。

  不戒惊呼:“啊,这,这是郭东来的七星剑法!”

  不歧道:“他是不是个身材高大、神情威猛、右足微跛的老人?”

  不戒道:“不错,你,你,你碰上……”接连说了几个“你”字,声音又已低沉,好像又没气力说下去了。

  众人都不明白,何以在这紧要关头,不歧却要问他事情,耗他精神?难道不可以等他稍为好了一点才问吗?

  众人不明白,无相真人却明白,他知道这个徒弟已是好不了的了。从不戒的变声可以听得出来,他已是浊气阻塞心脉,目前之所以能够清醒过来,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郭东来是否还在人间,是破十六年前那桩疑案的一大关键,不歧此时不问,就没机会破了。

  不戒的伤重难治,也是没有人比无相更清楚了,他叫徒弟代他替不戒疗伤,也只不过是抱着姑且让他一试的想法而已。故此,这个结果虽是令他伤心,他却是并不感到意外的。

  不歧道:“多谢师兄。”

  不戒道:“不歧,你,你好……”

  不歧心头一震,在“你好”之后,他要说的将是什么呢?心念未已,只听得不戒已在继续道:“你、你好自为之!”不歧这才松了口气。“好自为之”虽然也可以有正反两方面解释,但谁会从“不好”这方面去着想呢?

  不戒是掌门人的大弟子,如无意外,当然是他顺理成章继任掌门。众人都想,想是因为不戒自知不起,故而吩咐师弟“好自为之”。这“好自为之”等于把掌门重担交托给他的意思。

  无相真人听他这么一说,目光却露出锋芒,不戒忽地提高声音道:“不,不关师弟……”可是这句话也只能说到一半,他的眼睛又闭上了。不歧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心道:“好在师兄明白。”

  众人不禁又是一怔,“不关师弟!”按语气推测,大概他想说的是“不关师弟的事”吧?那“事”又是什么呢?但此际救命要紧,谁也无暇去推敲了。

  无量急忙接替不歧,把真气输入不戒体内,不戒张口喷出一股瘀血,瓮声说道:“师父,请恕弟子有负所托,牟一羽他明白,请师父问……”这句话也是未能说完,他就气绝身亡了。

  无相真人的道袍好像被风吹过,起了皱纹,面色枯黄,好像风中的败叶。

  没有眼泪,一滴眼泪也没有。但谁也看得出来,他是比哭更加难受。

  “死者已矣,师兄保重。”无量、无色齐声说道。

  “请师父节哀,为师兄报仇。”不歧说道。

  只有牟一羽不言语,敢情他是惊得呆了。

  无相真人缓缓说道:“你们都出去,我要静一会。”木然毫无表情。

  无量长老带头,默默走出静室。

  无相真人忽道:“一羽,你留下。我有话和你说。”不戒临终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师父问牟一羽的,所以谁都不会奇怪掌门人单独要他留下。只不过无相真人要他们避开,却是难免有人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了。

  不歧走在最后,他把静室的门关上。但他并没有走出复真观,他坐在第二个院子的台阶下。从大门到静室,要经过三个庭院,这是中间那座院子。在这个院子,是听不到静室里面的说话声的。

  现在他已是掌门人独一无二的弟子了,因此掌门人刚才虽然是吩咐众人都退出去,并没许他例外,但为了恐防掌门人发生意外,他留下来照料师父,谁也不敢说他不该。他留在第二个院子,那已经是避嫌了。

  他呆坐台阶,听得观门外纷乱的脚步声散开,终又归于寂静。观门外本是挤满等候消息的众弟子的,想是两位长老传出无相真人的法谕,叫他们都回去了。

  寂静,异样的寂静。他脸上的神情也有了异样的变化。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当然,他不仅仅只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也听见了别的声音。正因为他听见了别的声音,才引起他的心跳的。

  他听见了师父和牟一羽在静室里说话的声音。本来在这个院子是听不见的,但别的人听不见,他却可以听得见,因为他的内功造诣在武当派中是可以排名第四的,用不着伏地听声,他也听得见静室里面小声的谈话。

  他听见师父在问:“你知道我所要的东西?”

  牟一羽道:“禀掌门,弟子已带来了。”接着听见一声较重的声响,不歧用不着眼见也猜想得到,那是牟一羽把一个布袋放在桌子上的声音,那个布袋是牟一羽早就背着的,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

  不过正如什么事都有例外一样,这个“谁”字是不包括不歧在内的,无须牟一羽告诉他,他也可以料想得到是什么的。

  果然便听得师父说道:“都带来了么?”

  牟一羽道:“一块也没留下。”

  师父道:“好,那你就一块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细看。”

  “一块块拿出来”,那不是骨头还是什么?不歧的心往下一沉。他好像看见青蜂常五娘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那个下雨天,盘龙山上。

  他正在和师弟理论,那个对何家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已是按捺不住,扑上去和耿京士扭打了。纠缠间忽听得那老家人一声惨叫,便即身亡。他立即指责耿京士“杀人灭口”,连师妹都以为是她的丈夫失手打死了那老家人。

  那时雨虽然已经停止了,天色还未开朗,他们都看不见树林里埋伏有人,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但他知道:“青蜂常五娘”一定是躲在黑暗中向他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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