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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这虽是小说家言,但弱水易沉,却委实不假,木板本来是会浮在水面的,但这在弱水之上,却只是在涡流中打个转,便即徐徐下沉。魁梧汉子飞身跃起,在这块木板将沉未沉之际,竟然把它用作在水中的垫脚板,脚尖轻轻一点,便即跳上对岸。

  刚才他炫露的大力鹰爪,气力虽然惊人,杨炎还不怎样放在心上。此际见他露出这手轻功,连杨炎也不禁刮目相看了。要知练鹰爪功之类以内力雄浑见长的功夫,一般来说,轻功多是较差的,但此人却是内外双修,轻功内功显然都有颇深的造诣。杨炎心道:“他刚给李师叔扫了面子,抢先上岸不知是否向李师叔挑衅?李师叔的内力或许在他之上,但要想胜他,恐怕也还当真不易。”

  那魁梧汉子抢先上岸,回过头来抱拳一揖,朗声说道:“两位是从天山来的远客,彭某虽然不是本地人,勉强也算得是半个地主,请容彭某稍尽地主之谊。”

  杨炎这才知道,原来他之所以抢先上岸,乃按照江湖礼节,迎接客人的。江湖人物,异地相逢,虽然同属客人,也有远近之分,远处的客人,是客中之客,近处的客人是客中之主。

  李务实为人厚重,见他谦恭有礼,虽不愿意和他结交,也只得稍假辞色,还了一礼,淡淡说道:“不敢当。”

  魁梧汉子笑道:“彭某适才抛砖引玉,无非是为了仰慕两位的大名,请两位千万莫要见怪。”

  陆敢当见他对自己表示敬意,心里的气早已消了,笑道:“俗语说不打不相识,何况咱们并未厮打呢。阁下武功高明,抛砖引玉云云,太客气了。我喜欢说话爽直,请问阁下是那条线上的朋友。”

  此时劳家兄弟亦已上岸,劳福荫便即上前替他们介绍,说道:“这位彭兄是江湖上人称金眼神雕的彭大遒彭大哥。为人好客,和我们乃是多年朋友。张掖这个地方他很熟,两位要是未有处宿,可以托他安排。”

  金眼神雕彭大遒是陕甘道上有数的人物,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交游甚广,提起他的名字,黑道白道无人不知,陆敢当吃了一惊,暗自想道:“原来他就是金眼神雕,怪不得这么了得!”

  彭大遒说道:“我在张掖城中最大的一间云来客店已经定下房间,请两位不要客气。”

  陆敢当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会碰上我们?”

  劳福庇笑道:“是这样的,彭大哥交游广阔,他知道这两天有许多朋友要来张掖,是以在云来客店定下了十间房间,招呼各方好友。”

  陆敢当道:“初次相识,彭大哥就这样客气,我们实是不便叨扰。”彭大遒笑道:“相交深浅,岂在时日?我和两位虽然初次识荆,但对两位的侠名则是久仰的了。要是两位不肯赏我这个面子,我也无颜立足江湖了。”

  陆敢当见他这样一个成名人物,对自己如此尊重,觉得有了面子,心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便即说道:“彭大哥言重了,彭大哥名重武林,‘久仰’二字,应当由我来说才对。难得彭大哥如此好客,那我们也唯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没征求师叔同意,就替李务实答应。李务实不觉眉头一皱,但他为人厚重,这个师侄又是新升长老的他的师兄石天行的得意门徒,他也不便扫陆敢当的面子。

  彭大遒看出他心中不悦,连忙去奉承他,刚说了两句谄媚的话。

  李务实忽道:“听说彭先生在官场得意,此来张掖,不知可是有甚公干?”

  彭大遒暗吃一惊,装出诧异的神色道:“小弟浪荡江湖,素性不喜受人拘束,怎会跑去官场鬼混?李大侠,你是听谁说的?”

  劳家兄弟也甚诧异,齐声说道:“李大侠,你恐怕是误听了谣言了。要是彭大哥做了官,我们怎会不知?”要知崆峒派虽然没有禁止门人和官府来往的戒条,但由于掌门人丹丘生是和朝廷作对的侠义道,是以虽无明文规定,崆峒派的弟子亦知自律。

  李务实淡淡说道:“我是听得辗转传言,既然并非事实,那或许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

  彭大遒装作蓦然一省的模样,说道:“我虽然有几个白道朋友,但都是泛泛之交。看来这可能是他们放出的谣言,我倒要查究查究!”

  陆敢当倒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心里想道:“在江湖上吃得开的成名人物,总得敷衍敷衍白道中人,有那么几个点头之交的白道朋友,也是不足为奇。李师叔听得风就是雨,挖苦人家,也不管人家面子上搁不搁得住。”于是说道:“像彭大哥这样望重武林的人物,也难怪白道中人争着要谬托知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依小弟之见,彭大哥也无须小题大作了。”

  彭大遒哈哈笑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陆兄说得真好,彭某谨领教益。”

  ***

  杨炎跟在他们后面,故意放慢脚步,迟半个时辰进城。好在云来客店是张掖最大一间客店,他随便向人打听,就找到了。

  杨炎进去投宿,掌柜的陪笑说道:“客官,你来得不巧,小店刚刚客满。”

  杨炎说道:“一间空房都没有吗?”掌柜说道:“空房倒是还有一间,但却是早已给人定下的。”这话说了等于不说。

  杨炎说道:“我但求一个宿处,什么地方都可以。甚至柴房也无所谓。”掌柜有点不耐烦了,双手一摊,说道:“若然客官只求一个宿处,城中可以投宿的地方多着呢,纵然大小客店都满,民居也可借宿的。小店的柴房堆满柴草,客官你不嫌弃,我们也没功夫腾出来。”

  杨炎忽地抓着他的手一摇,说道:“我就是喜欢你这家客店,你再仔细想想,说不定还有空房,你忘记了?”掌柜感觉掌心有物,以袖遮掩,偷偷一看,只见金光灿烂,竟是三颗金豆。他是张掖最大一间客店的掌柜,金子的成色,一看就知。他看出确是十足成色的真金,不禁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富商巨贾我也见过不少,出手这样豪阔的客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收起金豆,说道:“多亏客官提醒,我想起来了,不过——”杨炎说道:“还不过什么,只要有房间就行!”

  掌柜的道:“客官,你真的不拘论是什么房间?”

  杨炎说道:“别啰唆了,带我进去吧。”

  掌柜也似乎“碍难启齿”,于是马上带他进去。

  那间房间房门虚掩,一到门口,就闻得一股香味。香味颇怪,中人如醉,吸了一点,竟有懒洋洋的感觉。

  学过武功的人,闻到古怪的香味本能就会提防。杨炎默运玄功,眉头一皱,问那掌柜:“什么香这样难闻。”

  掌柜怔了一怔,似乎有点诧异,说道:“这是福寿膏,客官,你没吸过?”

  杨炎问道:“福寿膏是什么?”

  掌柜说道:“福寿膏就是鸦片。”心里颇为奇怪:一个有钱的大少爷,怎的连鸦片烟都不知道。

  杨炎哑然大笑,心想:“原来是鸦片烟,我还以为是江湖上下三滥用的迷魂香呢。不过房间里既然有抽鸦片烟的客人,这个客人自必是有钱的‘大爷’了,他又怎肯把房间让给我?”

  心念未已,只听得掌柜已在轻轻拍了一下房门,低声唤道:“娘子,起床。有客人来了!”房门本来是虚掩的,用不着里面的人开门,他们便走进去。

  只见一个肥胖的妇人,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对着烟灯,呼呼虏虏韵抽鸦片烟正在抽得起劲。

  杨炎吃了一惊,那妇人也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把手中的烟枪指着掌柜,“呸”的啐了一口,骂道:“你作死啦,为什么把客人带到老娘的房间来?”

  掌柜说道:“这位相公给了我三颗金豆,你就让他借宿一宵吧。”

  妇人盯着杨炎,又是吃惊,又是诧异,嗔道:“什么话?三颗金豆,你就把老娘给卖了?”心想:“这小子倒还长得俊,不过做我的儿子可还嫌小!”

  掌柜的笑道:“你跟我在账房睡一晚吧。委屈点儿,明儿我给你卖二两上好的福寿膏。”

  妇人说道:“把金豆给我,我自己会买。”将他手中的三颗金豆全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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