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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冒浣莲抿嘴一笑,跟在他的背后,只见他把铜镜一转,背后现出一扇活门,走了进去,门内复道缦回,其中竟别有天地。原来天凤楼建筑得十分精巧,竟是内一层,外一层,旁人怎样也看不出来,一走了进去,冒浣莲问道:“你怎么认得出我?”

  张华昭道:“刚才我偷看你应敌时的身法,正是无极派的,我一下子就醒起来了,你随傅青主上五台山时,我还撞过你一膀哩!”说着已到了一间精室,冒浣莲随他进去,只见一位旗装少女,坐在当中。

  这少女美艳绝俗,气度高华,眉宇间有隐隐哀怨,她骤见张华昭和一个陌生“男子”进来,吓了一跳,正想发问,冒浣莲已笑盈盈地拉着她道:“公主,我也是女的。”把手一抹,现出头上青丝。

  公主出奇地看着她,忽然微笑说道:“呀,你真像董鄂妃,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跟她玩。她还教过我做诗填词呢。”冒浣莲低声说道:“她是我的母亲。我三岁大的时候,她就被你的父亲抢进宫去。”公主笑容顿敛,说道:“姐姐,我家对不起你!”冒浣莲叹道:“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张华昭第一次知道冒浣莲身世,也颇惊异,沉默半晌,轻声说道:“公主,她是我们的朋友,有什么话可以跟她说。”公主轻掠云鬓,幽幽说道:“冒姑娘,我真恨我生在帝王之家,种下许多罪孽。你好好一家,如此拆散,一定很恨我们。可是,我要说给你听,我也不很快活。”

  “我在深宫中没有一个朋友,姐姐,如果你耐烦听的话,我想告诉你,我们做公主的是怎样过日子。”

  冒浣莲瞧这公主眉目含怨,秀目似蹙,犹如一枝幽谷百合,惹人爱怜。坐近她道:“公主,你说。”

  公主轻弄裙钗,低声说道:“你别瞧我们做公主的荣华极致,实在却比不上普通人家,我们一出世就有二十个宫女、八个褓姆服侍,宫女们有时还可谈谈,那八个褓姆,可凶得很哩!动不动就搬出什么祖训家规,皇家礼法,把我们关在深宫。我们清宫里的规矩,公主一生下后,就要和父母分离,不是万寿节日,一家人就很难有机会见面,假若得到父皇宠爱的,那还好一点,若是不然,一切都得听褓姆摆布。

  “我的大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出嫁,只和驸马行过大礼,褓姆便把她冷清清地关在内院里,不许和驸马见面。过了半年,大公主忍不住了,便吩咐宫女,把驸马宣召进来,谁知被褓姆上来拦住了,说道:‘这是使不得的,被外人传出去,说公主不要廉耻。’大公主没法,只好耐住了。又过了几个月,大公主又要去宣召驸马,又被褓姆拦住了,道:‘公主倘一定要宣召驸马,须得花几个遮羞钱。’大公主拿出一百两金子来,褓姆说不够,又添了一百两,也说不够,直添到五百两,还是说不够。大公主一气,不宣召了。

  “直到正月初一,进宫拜见父亲,问道:‘父皇究竟将臣女嫁与何人?父皇听了,十分诧异,说道:琪祯不是你的丈夫吗?’大公主道:‘什么琪祯?他是什么样子的?臣女嫁了一年,都未见过他面!’父皇问道:‘你两人为什么不见面?’大公主道:‘褓姆不许!’父皇笑道:‘你夫妻间,褓姆如何管得?’大公主听了,回到府去把褓姆唤到跟前,训斥一顿,径自就把驸马唤来了。

  “我大姐姐是够胆量,才敢如此。其他历代公主,连在关外称皇的三代都算在内,没有不受褓姆欺负的!”冒浣莲听了,真是闻所未闻,大感奇异,公主继续说道:“我们宫里的规矩,公主死了,公主的器用衣饰,就全归褓姆所得。因此褓姆们对公主就越发管得严厉,不许做这,不许做那,连行动都没有自由,好些公主就因长处深宫,郁郁而死。算来,我还算好的了。”

  冒浣莲暗想:“这样看来,褓姆虐待公主,和鸨母的虐待妓女,倒差不多!”公主低吁了一声,问道:“你们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可有这样受管束的吗?”

  张华昭微微一笑,说道:“我们那些号称诗礼传家的名门淑女,也一样被管束得很严,只不过没你们那么多褓姆,不是受褓姆的管束而已。大约你们皇家是名门中的名门,所以尽管做皇帝的怎样荒淫都可以,但做公主的却要守祖训礼法了。”冒浣莲点头暗道:“他倒看得比我清楚,不能专怪褓姆,褓姆只是替皇帝执行家规礼法的人罢了。”

  公主继续说道:“我是先帝(顺治)第三个女儿,五六岁的时候,父皇去世(其实是到五台山出了家),皇兄继位,比起其他的公主来,受褓姆的管束,还算是较松的了,但处在深宫,也是度日如年,几乎闷死。后来容若来了,他是我们的内亲,和皇兄亲如手足,常到内廷游玩,他见我郁郁不乐,就带我出宫到他的家里玩,他的母亲也喜欢我,以后我就常常借口到相府去住,溜出宫来。

  “直到去年的夏天,有一日,容若突然来找我,悄悄地问我,有没有专治内伤症的大内圣药,因为他知道有好些圣药是每个公主都赐一份的。我问他要来做什么,为什么不向皇帝要,却向我要?

  “他笑嘻嘻的不肯说,我发小孩子脾性,他不说我就不给,他熬不过,才告诉我说,是给一个江湖大盗治伤的。我非常好奇,觉得这件事情很够刺激,就要求他让我看看江湖大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约定彼此都不准对别人说,结果他让我去看了,我起初以为江湖大盗不知是生得多凶恶的样儿呢,哪料却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冒浣莲插口道:“一个怪俊俏的少年!”

  张华昭面上一热,说道:“冒姐姐开玩笑,我在五台山时,受了容若姑母多铎王妃的飞镖打伤,后来夜闯清凉寺,又受了禁卫军的围攻,身受重伤,流血过多,成了痨症。要不是公主赐药,我已活不到现在了。”

  冒浣莲听后,心中了了。她想:像公主这样深感寂寞郁闷的人,一定有许多古古怪怪的幻想,她发现了“江湖大盗”这样俊俏,一定常常溜出宫来找他谈话解闷,久而久之,就生了情愫。只不知张华昭对她如何?

  公主小嘴儿一呶,又道:“我很任性,我想要的东西,总要到手方休。我在宫里闷死啦,容若说昭郎就要离开了,冒姐姐,你是来接他出去的吗?你们能不能带我到外面去玩?嗳,你们不知道,有时候我真想安上一对翅膀,飞出深宫!”这时的公主,性情流露,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姑娘!

  冒浣莲心想:你要完成这样的心愿,那可比要摘下天上的月亮还难!

  正思量间,忽然走道传来了“阁阁”的脚步声,冒浣莲忙把头巾整好,回头一望,只见纳兰容若走了进来。

  纳兰见公主和冒浣莲贴身而坐,款款而谈,吃了一惊,忙道:“三公主,时候不早,你应该回房安歇了。”公主嗔道:“容若哥哥,你也要像褓姆一样管我?”
  冒浣莲咧嘴一笑,站起来道:“我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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