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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屋子内的人出了声,傅青主轻轻地碰了冒浣莲一下,小声说道:“你快去东面放火。”

  冒浣莲一展身形,飞掠过几间茅屋。傅青主艺高胆大,在檐头一站,现出身来哈哈笑道:“我是个过路的,来访朋友来了!”

  “五龙”中的老大张一虎怒道:“妈巴子的,访朋友访到我的大寨来了,你当我五龙帮是好欺负的吗?”五人一齐抢将出来,唐五熊喝声:“打!”两手齐发,四颗毒蒺藜向傅青主两边射来。傅青主又是哈哈一笑,双袖一卷,把四枚毒蒺藜完全卷去,黑夜之中,唐五熊看不出傅青主如何收去他的暗器,他见蒺藜飞去,落处无声,十分惊骇。

  他想就是敌人双手会接暗器,也不能同时接去四枚蒺藜,何况蒺藜有毒,根本就接不得,这可有点邪门,他不禁喊出声道:“这是个硬汉子!”

  傅青主单足点着檐头,用个“金鸡独立”之势,俯视下来,傲然说道:“是够点子又怎么样?”李二豹大怒,一摆三节棍,飞身上屋,呼的一声,朝傅青主下盘打来,傅青主知道三节棍是“逢硬即拐”,只要用兵器一隔,第一节就会垂下来,拐弯打到。他剑也不拔,李二豹一棍打来,他把双手缩入袖内,大袖一舞,把三节棍卷个正着,大喝一声:“下去!”把提着的左足用力一蹬,李二豹给踢得四脚朝天跌落地上,几乎爬不起来,傅青主正在大笑,忽地又是一条黑影窜了上来,掌挟劲风,劈面打到。这人正是老大张一虎。

  张一虎深得葛中龙铁沙掌的真传,掌可洞穿牛腹,他用足十成力量,志在必得。傅青主缩后半步,举掌相迎,张一虎一掌打去,只觉如打着一团棉花,无处使力,傅青主轻轻用个“拿”字诀,施展擒拿手,三指把他的脉门关寸扣住,运掌一挥,又把他摔到地上。

  老四钱四麟见几个把兄,都遭挫折,火爆爆地冲了上来,五行拳疾如风,霎忽就打出了七八拳,傅青主暗道:“这小子倒比刚才那个强。”五行拳完全采取攻势,傅青主又退了一步,用无极拳随势化解。无极拳善以柔克刚,不到十招,钱四麟攻势已完全顿挫下来。

  这时寨内帮匪已闻警扑到。但冒浣莲所放的火也已熊熊地燃烧起来。秋高气爽,山风又烈,霎忽之间,一排茅草木片搭成的房屋就没在火焰之中。帮匪又急急分人出去救火,顿时乱成一片。傅青主见是时候,喝道:“五龙亦不过如此,领教!领教!”

  大笑声中,腾身便起,这时冒浣莲也已在屋面现身,两人汇合一起,在弓箭攒射中,飞身退出了大寨。那些近身的箭,全给傅青主双袖拍落。

  傅青主退出大寨,走下山谷,一路笑“五龙”浪得虚名,忽然从山涧处传来一声怪笑,星光下忽见一条黑影直挺挺地向自己行来!

  傅青主大声问道:“什么人?”只见那人双手掩面,像梦游人一样,浑然无觉地一直走来。傅青主待他走近,又陡然喝道:“你是谁?你哑的吗?”那人撤下双手,茫然反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这样凶呀?”

  傅青主蓦然出手,使个擒拿手法,左臂一起,向他肋下一架,右壁斜穿,势如卷瓦,捏着他的手腕便扭,那人左臂一沉一拂,右臂向后一顿,立刻化解,傅青主一翻掌,改为“拨云见日”,乘势打去,那人举掌相巡,双掌一抵,傅青主失声叫道:“好功夫!”接连退出八七步去,那人也给傅青主的掌力,迫得踉踉跄跄,斜窜出丈许,才稳得住身形。

  傅青主这时已看清楚来人是个美少年,穿一件杏黄色衫子,很是潇洒,只是在星光下看他面孔发白,眼神散乱。心念一动,正待再问,黄衫少年已发怒说道:“你是坏人吗?一见面就乱动手打人。”

  傅青主迈前两步,柔声说道:“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见你向这边走来,以为你是五龙帮的。你是五龙帮的吗?”少年道:“什么叫五龙帮?”傅青主用手一指:“就是这个山寨里的人。”少年道:“这个山寨吗?啊,我晓得,我就是住在那里的。那些人难道是坏人吗?”

  傅青主道:“当然是坏人!黄衫少年摇摇头道:“我不信。”傅青主道:“你知道什么叫做坏人吗?”少年道:“不大清楚,先打人的大约就是坏人。”

  傅青主笑道:“不对,比如你知道一个人是大恶人,你会先打他吗?”少年点点头道:“会!”傅青主道:“这就是了,这个山寨里的人和清廷勾结,你知道什么叫做‘清廷’吗?‘清廷’就是满州鞑子的朝廷,专欺负我们汉人的。”黄衫少年双眸闪闪,想了一会,说道:“清廷鞑子?啊,好多年前,似乎有人常常对我说这个,是不错,鞑子是坏人?”

  冒浣莲这时轻轻地走了上来,低声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你是谁了吧?”黄衫少年道,“我是谁?没有人告诉我,我不知道?”声调苦恼异常。冒浣莲不禁道:“你的爸爸和妈妈呢?”少年一听,突然全身颤抖,面色越发惨白,忽地啜泣起来。

  冒浣莲见他像个小孩子似的,不觉用手抚一下他的头发,抚了之后,才想起对方是个英俊少年,面红红地缩手说道:“是我说话恼了你吗?你别怪啊!”少年止泪抬头,望着冒浣莲温柔的脸,忽然说道:“你很好,我好像有一个很亲的人,也像你的样子。”

  说话之间,忽见山上许多人下来,手举着火把,大声呼喊:“黄衫儿,黄衫儿,你在那里?”少年应了一声,对傅青主道:“他们来叫我了。”

  冒浣莲星眸欲滴,悄声说道:“你跟我们走吧!”黄衫少年从未听人用这样关怀的声音说话,心头一阵暖烘烘的,呆呆地看着冒浣莲两颗黑溜溜的眼珠,想了一想,行了一步,忽然又停下来道:“不成,我得弄清楚这山寨中的人确是坏人我才走。”黄衫少年举手道别,扭转身躯,飞鸟般地跃上山去。傅青主赞道:“这少年真好武功,只可惜患了心病!”冒浣莲道:“这个病也真古怪,连自己的来历都忘记了!伯伯,你为什么又放他回去呢?”

  傅青主道:“这人准是受了绝大的刺激,或做了不能挽救的错事,因此精神上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压迫他忘记过去。这种病假若找不出病源,很难医好,不过他只是忘记‘过去’却没有忘记‘现在’,你不听他说,他还要回去想一想,他还能够想,就证明他灵根未断。这样的人,我们一点也不能强迫他,只能听从他的意愿。”

  傅冒二人在谈论黄衫少年,黄衫少年这时果如傅青主所料,在苦苦思索过去。他只记得这三年来跟这山寨中人在一起的事,更远的就记不得了,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日子,躲在大雪覆盖的山岭上,昏昏迷迷,忽然给这群人发现,当时有两个人持刀要杀他,他还能动弹,只一抖手,就用雪块打了那两个人的穴。后来那个叫做张一虎的人叫住了众人,拿东西给他吃喝,就叫他跟随他们走啦。至于为什么躲在雪地上,却又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好像杀过一个跟自己最亲密的人,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却记不起来了。而每逢自己思索过去,一想到这些时,精神就非常不安,非常痛苦,怎样也没法想下去了。

  他又想起跟随这些人奔跑,起初这些人盘问地的来历,盘问不出,恫吓他,他不理,那些人最初很失望,后来又很高兴,到什么地方,都安顿自己独住一间房子,而且总有人陪着,叫自己不要到处乱走,只碰到有武功很好的人和他们作对,他们打不过时,才叫自己出来帮忙。但自己因为非常不愿意杀人,也从未帮他们杀过人,只把来人打跑就算了。

  他又想起最近这些人是常常讲起些什么“清廷”和“招安”之类的说话,但见他来时又不讲了,什么是“清廷”,什么叫“招安”,自己也懒得去想。今夜给这老人和少女点醒,才依稀又记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人常常叮嘱自己要推翻清廷,驱逐鞑子出去。那个人似乎也是自己一个很亲的人。这样一想,“清廷”当然是坏东西了,“招安”是什么,自己不懂,但和清廷连在一起,大约也不会是什么好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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