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羽生 > 七剑下天山 | 上页 下页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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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行人所到之处,卫士黄门都躬腰俯背,两面闪开,老和尚理也不理,仍是默默前行,不一会就走到了清凉寺中一个古槐覆荫的园子,其时残星明灭,曙色将开,五台山夜风呼呼,松涛山瀑,汇成音乐。老和尚指着园中一个青草丛生的荒冢对冒浣莲说道:“这里面埋的是你的母亲的衣冠,至于你的母亲,她已经仙去。” 这个老和尚正是顺治皇帝,他得董小宛后十分宠爱,封他为鄂妃。只是董小宛既怀念冒辟疆,更怀念她遗下的女儿浣莲,心中郁郁,整日无欢,顺治因此也是意兴萧索。太后闻知一个汉女受宠,已是不悦,更何况如此。当下大怒,命令宫女把董小宛乱棍打死,沉尸御河。顺治知道后,哀痛欲绝。竟悄悄地走出宫门,到五台山做了和尚,在清凉寺中为董小宛立了个衣冠冢。 这时冒浣莲见了荒冢,悲痛欲绝,她顾不得风寒露重,在草地上就拜将下去。坟头两盏长明灯发着惨绿光华,照着白玉墓碑上的几个篆字:“江南才女董小宛之墓”。冒浣莲见了上面并没有写着“贵妃”之类的头衔,心中稍好过一点,她回眸一看,只见老和尚也跌坐在乱草丛中,面色惨白,康熙皇帝面容愠怒,把头别过一边。傅青主则抬眼望着照夜的星空,好像以往思索医学难题一样,在思索着人生的秘密。 在清代的皇帝中,顺治虽然是“开国之君”,但也是冲龄(六岁)即位,大半生受着叔父多尔衮与母后的扶持,后来还弄出太后下嫁小叔的怪剧。这情形就有点似莎士比亚剧中的哈姆雷特一样,顺治精神上也是受着压抑而忧郁的,他在出家之后,自忏情缘。想自己君临天下,却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对君王权力哑然失笑,也深悔自己拆散了冒辟疆的神仙眷属。这时他跌坐荒冢之旁,富贵荣华,恩恩怨怨,电光石火般的在心头掠过。 冒浣莲拜了几拜,站起身来,抚着剑鞘,看着顺治。她见这老和尚似化石一般跌坐地上,心中不觉一阵颤栗,手不觉软了下来,傅青主长叹一声,说道:“浣莲,我们走吧!” 叹声未已,脚步未移,忽见一群武士追着一个披面纱的少女,越追越近。冒浣莲一看,不觉失声叫道:“兰珠姐姐!” 原来在冒浣莲碰见老和尚时,易兰珠也有奇遇。这要从多铎夫妻说起。 多铎受了刘郁芳暗器所伤,虽非致命,但也流血过多,回到清凉寺就躺在床上静养。鄂王妃纳兰明慧见丈夫这个样了,心中无比怜惜,亲自服侍他汤药,劝他安眠。多铎结婚后十六年来,妻子对他都是冷冷的,这时见她亲自服侍,心中非常酣畅,不一会就睡着了。鄂王妃待他睡后,独自倚栏凝思,愈想愈乱。这时侍女进来报道:“纳兰公子来看你!” 鄂王妃道:“这么夜了,他还没睡?”说罢吩咐侍女开门。门开处,一个少年披着斗篷,兴冲冲地走进来,说道:“姑母,我又得了一首新词。” 这位少年是鄂王妃纳兰明慧的堂侄,也是满清一代的第一位词人,叫纳兰容若,他的父亲纳兰明珠,正是当朝的宰相(官号太傅)。纳兰容若才华绝代,闻名于全国,康熙皇帝非常宠爱他,不论到什么地方巡游都衔他随行。但说也奇怪,纳兰容若虽然出身在贵族家庭,却是生性不喜拘束,爱好交游,他最讨厌宫廷中的刻板生活,却又不能摆脱,因此郁郁不欢,在贵族的血管中流着叛逆的血液。后来研究“红学”的人,有的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便是纳兰容若的影子,其言虽未免附会,但也不无道理。 在宫庭和家族中,纳兰容若和他的姑姑最谈得来。纳兰明慧知道他的脾气,含笑道:“听说你这几天写了一首新词,其中两句是‘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老爷子(皇帝)很不欢喜,今天又写了什么新词了!” 纳兰容若道:“我弹给姑姑听。”说罢从斗篷里拿出一把“马头琴”,调好弦索,铮鏦地弹奏起来,唱道: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长如玦! 但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奈钟情容易绝, 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 春丛认取双栖蝶。” 琴声如泣如诉,纳兰明慧听得痴了,泪珠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泪光中摇晃着杨云骢的影子,她想起了十六年前的大婚前夕,那时她何尝不想象天空的鸟儿一样飞翔,然而现在还不是被关在狭窄的笼子。凄迷中,琴声“划”然而止,余音缭绕中,突有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好词!” 纳兰姑侄蓦然惊起,只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少女,盈盈地立在堂中。纳兰明慧武功本来不错,只因为迷于琴声,竟自不觉这少女是什么时候来的。 纳兰明慧蓦然想起今天在五台山行刺的少女,瞿然问道:“你是什么人?”那少女咬着牙根说道:“我是一个罪人!” 这声音竟似在什么地方听过的,这少女的体态也好像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人,纳兰明慧突然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记不起是在哪一个梦中曾和这位少女相逢。她是这样的亲近而又是这样的陌生—— 纳兰容若瞧着这位少女,体态举止,竟然很像姑姑,也不觉奇怪起来,问道:“你犯了什么罪呢?”那少女道:“我也不知我犯了什么罪?我的母亲自小就抛弃了我。我想,这一定是前世的罪孽!” 鄂王妃蓦然跳了起来,想抓少女的手,少女退了几步,两只眼睛露出凛然的神情,冷冷地笑道:“你不要碰我,你是一个高贵的王妃,你又没有抛弃过你亲生的儿女,你要和我接近,不怕会玷污了你吗?” 鄂王妃颓然地倒在靠椅上,双手摀住脸庞,三个人面面相觑,空气似死一样的沉寂,良久,良久,鄂王妃突然问道:“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少女答道:“我叫易兰珠。”鄂王妃松了一口气道:“你不姓杨?”少女道:“我为什么要姓杨?王妃对姓杨的很有好感吗?” 鄂王妃木然不答,口中喃喃地念道:“易兰珠,易兰珠——”,蓦然想起“易”字是“杨”字的一半,“兰”字是自己复姓中的第二个字,而自己失去的女儿,乳名正是叫做“宝珠”。 鄂王妃慢慢地站了起来,极手攀着椅子的靠背,只觉迷迷茫茫,浑身无力。这时门外又有侍女敲门,说道:“王爷醒来了,想请王妃进去。”鄂王妃如梦初醒,记起了自己的身份,隔门吩咐侍女道:“我知道了,你先进去服侍王爷,我随后就来。”说罢又坐了下去,问易兰珠道:“你有什么困难要我帮忙吗?” 易兰珠冷笑一声,说道:“我没有什么困难,所有的困难,我自己一个人都硬挺过去了。”鄂王妃道:“那么你到此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吗?”易兰珠想了一想,忽然说道:“如果有的话,又怎么样?”鄂王妃答道:“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会替你办!” 易兰珠向前走了两步,猛然说道:“那么,我请你把今日在清凉寺前捉到的少年放出来,交给我带走。”鄂王妃诧然问道:“就是今日行刺我的那位少年吗?”易兰珠道:“正是,王妃不愿意放他吗?我想告诉你,他也是死了父亲的孤儿。今日他不知道轿中是你。”鄂王妃想了半晌,毅然答道:“我放他走!”说罢,缓缓起来,走进了后堂。 纳兰容若蓦然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奇怪的少女,只觉得她的目光如利弩,如寒冰,不觉打了个寒噤,避开了她的眼光,说道:“姑娘,如果我们有什么罪孽的话,那也是与生而俱来。比如我,我就觉得我在皇家就是一种罪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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