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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云重闪过一边,带着随从,闷声不响地护卫两旁,刚刚走到园门,云重忽然又停了脚步,面色刷地变得惨如白纸。

  只见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扶着一个形容憔悴、头发稀疏斑白的老头,走入门来。这老头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跷一拐地走着,面上神气极是骇人,祁镇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听得云重突然颤声叫道:“爹!”

  跑上前去,抱那老头。

  云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将儿子推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这可怕的神气,令石英也吓得闪开一边。石英抬头一看,只见在云澄父女之后,还有自己的女儿、女婿:石翠凤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开张宗周,上去迎女儿,周山民和石翠凤也噤不敢声,面色沉暗。

  原来云澄因为跛了一足,难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剌京城,至宾馆一问,始知云重竟然到了张家,云澄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逼女儿将他带来,这时他重见儿子的欢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盖了。

  这剎那间,张丹枫如受雷殛,面色也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小兄弟”,可是云蕾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有云澄的眼光像利刃一样,在割着他的心。

  张丹枫叫了一声,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这时也感到难以言宣的战栗,云澄的神气比起将云蕾强迫离开他时还更令人骇怕。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宗周的面前,看样子甚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张宗周抬起眼睛,只见云澄站在他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着他,动也不动,就如一尊大理石雕成的复仇魔鬼!张丹枫和云重都同时叫了一声,奔上前去,云澄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云重一记耳光,云重跪倒在地上,哀哀叫道:“爹,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吧!”

  张丹枫也上去扶着张宗周的肩头,道:“爹,你回去歇歇吧!”

  张宗周也是头也不回,手臂轻轻一拨,将张丹枫推开。云澄和张宗周二人仍然是面对面的站着,谁也不先说话。云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声“爹”!云澄仍似听而不闻,好像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张宗周,他狠狠地盯着张宗周,那眼光竟似是包含了人间所有的怨恨!

  张宗周忽地淡淡一笑,道:“我早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亲云靖云大人亲自道歉,这样,你我两家的冤仇总可以消解了吧!”

  话声越说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动,竟是死了。原来张宗周早萌死志,见了云重之后,就偷偷吞下了早已准备、随身携带的毒药,这毒药含有“鹤顶红”所炼的粉末,恰恰就是云靖当年被王振假传圣旨毒死的那种毒药,纵有金丹仙药,亦难相救。

  张宗周突然自杀身亡,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料到。张丹枫面色如死,眼睛发直,哭不出来。云蕾惨叫一声,跌倒地上。云澄也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下。澹台灭明和石英高叫“主公”,云重跳上前去想扶张丹枫,张丹枫忽然掩面狂奔,一跃跃上正在园中草地吃草的白马,那匹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驮着主人,箭一般的射出园门,倏忽不见。

  园中静寂如死,只有云蕾的低低啜泣之声。

  两个月后,正是江南初夏,风光明媚的时节,苏州城外,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单骑独行。这少年便是张丹枫。

  两个月的时光不算长,但世局又起了一番变化。云重将祁镇接回之后,祁镇的弟弟,现任的皇帝祁钰(明代宗)不肯让位,祁镇一回来就被他囚在皇城里的南宫,名义上尊为“太上皇”,实际上是个囚犯。祁镇的皇帝梦落了个空,于谦整顿国家的美梦也落了空,因为祁钰现在已不必倚仗于谦了,祁钰剥夺了于谦的权柄,只叫他做一个挂名的“兵部尚书”,不许他再干预朝廷的“施政大计”。

  王振等一班旧时权贵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权贵爬起来,“君臣醉乐庆太平”,昏昏然纷纷然,简直忘记了“土木堡之变”,国家险被灭亡的惨痛了。

  张丹枫失意情场,惨遭家难,再加上伤心国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几天,连于谦也不去见,就单骑独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风光,并没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马慢行,走到苏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无常人事改,江山历劫剩新愁!”

  从怀中掏出一纸染满泪痕的信笺,信笺上的字句,他早已读了数十百遍,不用看也背得出来。那封信是他父亲在临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给他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吾以当年一念之差,误投瓦剌,结怨云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云靖子孙,恨吾如仇,理所当然。吾今决意以死赎罪,非为云家,亦为无颜重归故国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见大汉使臣,威播异国,死亦无恨。你见识胜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无牵挂矣。我死后你当立即归国,与云家释嫌修好,赎我罪愆。你与云靖的孙女相爱相怜之事,澹台将军亦已告与我知。此事若成,我更无憾矣。”

  父亲的影子在张丹枫心中泛起:父亲做过错事,也做过好事,他帮助了瓦剌强大,也暗中帮助祖国打击了也先。张丹枫年轻时觉得不可理解的父亲,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亲像他一样骄傲(可惜这骄傲却引他走入岐途),父亲也像他一样,血管中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液。

  张丹枫在心中重读了这封信一遍,另一个影子又泛上来,这是云蕾,是父亲希望他能够与之结合的云蕾!可是经过了那一场伤心惨痛的事件之后,此生此世,只恐已是相见无期,还说甚么谈婚论嫁?张丹枫这两个月来愁肠寸断,几乎又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这次归来,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烦,哪知不到江南,还自罢了,一到江南,却不由自己地更想起云蕾,想当年并辔同来,也正是这个梅子黄时,榴花初放的季节,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声,多少泪痕,到而今却真像李清照词所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泪先流。”

  更伤心的是:“柔肠已断无由断”,“泪已尽,那能流!”

  古城如画,景色还似当年,云蕾的影子,已像当年的浅笑轻颦,不住地在眼前摇晃,张丹枫禁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声:“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

  忽听得一声娇笑,张丹枫的耳边就似听得云蕾说道:“谁说太迟了?你怎么不等我啊?”

  张丹枫回头一望,只见一匹枣红马上,骑的正是云蕾,浅笑盈盈,还是当年的模样。

  这是梦境,还是真人?张丹枫又惊又喜,只见云蕾策马行来,低眉一笑,招手说道:“傻哥哥,你不认识我么?”

  呀,这竟然不是梦境!张丹枫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来了?真的还不太迟?”

  云蕾道:“甚么迟不迟啊?你不是说过任凭路途如何遥远,总会赶到的么?你看看,不但我赶了来,他们也赶来了!”

  张丹枫抬头一看,只见云蕾的父亲云澄也在马背上含笑地看着他们,面上虽然仍有刀痕,但却是一派慈祥,毫无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马,一跃而下,矫健非常,原来他的跛脚已经被云重用张丹枫所教的法子医好了。经过了那场事变之后,他的怨气已消,又从儿女口中知道张丹枫的苦心,连他的残废也是张丹枫预先安排,假手云重医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经了结,还有甚么好说呢?

  云澄后面还有几匹坐骑,那是云重和他母亲,澹台灭明和他的妹妹,一齐看着他们,微微含笑。澹台镜明策马上前两步,与云重同行,扬鞭笑道:“丹枫,快活林中已布置一新,园林更美,你还不快进城么?”

  张丹枫如在梦中初醒,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也进城么?”

  云蕾盈盈一笑,种种恩仇,般般情爱,都尽溶在这一笑之中。

  正是: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丽日晴天,愁绪都随柳絮,随风化作轻烟。

  ——调寄《清平乐》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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