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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在马背上取下一个皮袋,从皮袋里取出一个红漆葫芦,递给云蕾道:“你打得累了,先喝一口。”

  云蕾喝了一口,眉头一皱,脱口说道:“啊,原来你果然是从蒙古来的!”

  那酒是一种蒙古独有的马奶酒,略带酸味,酒性甚烈。云蕾小时,常陪父亲喝酒,云蕾爱吃甜酒,不喜烈酒,更怕那种又酸又骚的味道,所以入口难忘。

  书生双眸炯炯,道:“你也是从蒙古来的?看你温文俊秀,倒像是来自山温水软的江南。”

  云蕾给他一赞,也报以微微一笑。书生双指相擦,“嗒”的一声,笑道:“萍踪寄迹,何必追问来源,流水行云,本应各适其适。你不必问我,我也不必问你,这回是我问错了。”

  云蕾好奇心起,按捺不住,脱口又问:“那天晚上,那两个胡人是追你回去的么?”

  书生大口喝酒,微笑不答,云蕾自言自语道:“瓦剌与中国即将交兵,你是汉人中的豪杰,所以要逃出胡边了?”

  书生苦笑一声,神情甚是奇异,仍是大口喝酒,任由云蕾猜度。云蕾抬头望他,眼光中充满疑问,又道:“那两个胡人既都是追捕你的,为何你助我杀了一人,却又救了另一人?”

  书生又喝了口酒,忽然笑言道:“小兄弟,你真好问!你可知道我救的是什么人?”

  云蕾脱口说道:“是澹台灭明的徒弟。”

  书生看了云蕾一眼,见她冲口答出,甚是奇异,淡淡一笑,缓缓说:“那死的是脱欢帐下的武士。”

  只说了此句,便闭口不言。云蕾更觉疑惑,想道:“澹台灭明是张宗周手下最得力的武士,那死的是脱欢的武士,张宗周和脱欢是瓦剌国的左右丞相,那又有什么不同?为何要杀脱欢的武士,却放走张宗周的人?”

  还待再问,见书生只顾喝酒,知道问也无用。那书生喝了几口,摇了一摇葫芦,失声说道:“只剩下一小半了。”惋惜之情,现于辞色。

  云蕾道:“这酒有什么好?中国处处都有佳酿,还不够你喝的吗?”

  书生怅然说道:“人离乡贱,物离乡贵。我就是宝贝这种酒。”

  捧起葫芦,放在鼻端,闻那酒味。云蕾见他神色,忽然想起幼年事情。七岁之时,她和爷爷初回中国,在雁门关外,爷爷拾起一块泥土,恋恋不舍地闻嗅,俨然就是这副神情,不觉又脱口问道:“你不是汉人吗?”

  书生诧然说道:“你看我不像汉人吗?”

  书生剑眉朗目,俊美异常,莫说在蒙古找不到这样的人物,即在江南士子之中也不可多见。云蕾瞧他一眼,面上又是一红,道:“你就是死了变灰,也还是汉人。”话说之后,忽感失言。

  那书生眼睛一亮,放声说道:“对极,对极!我死了变灰,也还是中国之人!咱们喝酒!”拔开塞子,又把那蒙古酒倾入口中。

  云蕾笑道:“你鲸吞牛饮,几口喝完,岂不更为可惜?”

  书生醉眼流盼,酒意飞上眉梢,大笑说道:“今日是我最得意之日,理当开怀痛饮。”

  云蕾道:“何事得意?”

  书生言道:“一者是交了你这个朋友,二者是我得了稀世之珍。来,来!小兄弟,我请你饮酒赏画!”

  在皮袋里取出那卷画来,迎风一晃,挂在枝杈之上,大声说道:“你看呀,这岂不是稀世之珍吗?”

  云蕾书香门第,祖父是当朝一品,钦命使臣,父亲先文后武,也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云蕾幼受熏陶,也略解词章字画。这幅画正是石英藏宝楼中所挂的那幅巨画,昨晚瞧不清楚,而今临近一看,只见画中城廓山水树木人物,无一笔不是工笔画描,那自然是上上的画师所绘,但却似是只求传真,不见神韵,与古来的山水名家相比,那是远远不如,心中笑道:“这书生潇洒脱俗,赏画的眼力却是不见高明。”

  书生把那一葫芦烈酒全都喝完,大笑说道:“你瞧不出其中妙处么?”

  只见那书生走近摩挲,看了又看,忽而高声歌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呀,牵——动——长——江——万——古——愁!”

  唱到最后一句,反复吟咏,摇曳生姿,真如不胜那万古之愁。云蕾心道:“古人云狂歌当哭,听他这歌声,真比哭还难受!”

  想不到那书生一歌既终,当真哭了起来,哭声震林,哭得树叶摇落,林鸟惊飞。云蕾手足无措,不知其悲从何来,何故痛哭如斯?

  书生哭个不停,云蕾给他哭得心烦意乱,对方是个陌生男子,想上去劝解,又觉不好意思;若离开他,又似不近人情。书生越哭越哀,云蕾也觉心酸,忍不住陪他哭了。书生瞥她一眼,忽而以袖拭泪,哭声顿止。猛地又抬起头来,仰天狂笑。云蕾“呸”了一声,道:“你喝醉了么?哭哭笑笑,闹些什么啊?”

  书生向她一指,道:“你也醉了,彼此彼此。”

  云蕾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衣襟也给泪珠滴湿了。无端端陪他哭了一场,真是好没来由,不觉也笑了起来。

  书生纵声大笑,吟道:“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流俗。当哭便哭,当笑便笑,何必矫情饰俗。你我俱是性情中人哭哭笑笑,有何足怪?”

  双手把画缓缓卷起,又吟道:“长江万古向东流,立马胡山志未酬,六十年来一回顾,江南漠北几人愁?”

  云蕾心中一动,想道:“昨晚这书生到黑石庄取画,石英说等了他六十年,而今这书生又说出‘六十年来一回顾’的话,数目不谋而合,这里面藏的是什么哑谜?莫说这书生仅是二十余岁的少年,那石英也不过刚过六十岁生日,这六十年之话,如何解释?”

  百思不得其解,只听得书生又缓缓说道:“今日笑得痛快,哭也痛快,可惜酒已没有了。”

  “卜”的一声,把葫芦掷到地上,碎为四片。

  书生行径虽怪异,云蕾却觉得他别有一种强烈的感人之处。抬头一看,红日已过中天,云蕾道:“咱们该分手啦。”

  说出之后,自己听着,也觉得有点惋惜的味道。书生道:“你去哪?你还要回黑石庄吗?”

  云蕾道:“不要你管。”

  书生笑道:“你昨晚的行事,我都瞧见啦!”

  云蕾想起洞房情事,面红过耳。书生道:“那石家小姐,美貌非常,又通武艺,小兄弟,你为何三推四托,不愿与她成亲?”

  云蕾嘟嘴说道:“我愿与不愿,与你何干?”

  书生笑道:“若不是我昨晚那么一闹,你也逃不出黑石庄,还不多谢我呀!”

  云蕾给他逗得抿嘴一笑。书生道:“我辈豪杰,原不宜坠入温柔陷阱之中,你的定力,我很佩服。”

  云蕾面上又是一红,诚恐与书生再谈下去,露出本来面目,不再答话,便倏地飞身上马。哪知刚出林子,但听得背后马铃叮当,书生的白马已是赶上,扬声说道:“小兄弟,我有话说。”

  云蕾勒马回头道:“请说。”

  书生催马上前,与云蕾并辔而行,一笑说道:“山西境内,都是石英与沙涛的势力,你孤身独行,不是被石英追回黑石庄去做女婿,就是被沙家父子捉去折磨,不如与我同行,由我做你的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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