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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十四 飘零琴剑泪痕多

  谷深苔滑,婉儿急步前行,好几次险些滑倒,武玄霜伸出手去,轻轻扶着她走,悄声说道:“婉妹,你定一定神。”要知婉儿轻功本来不弱,只因心中慌乱,气散神摇,脚步也就飘浮不稳了。

  走了一会,忽闻得有一股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秦堪叫道:“这里有一具死尸!”上官婉儿好像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震得五脏六腑一齐翻转,武玄霜紧紧抱着她,只听得秦堪又嚷道:“咦,这是一个披发头陀!”

  上官婉儿定一定神,只见秦堪已亮起火折,武玄霜定睛一看,失声叫道:“这是恶行者。”俯腰察视,但见恶行者身上中了五六处剑伤,均非要害,只有肩头上的一处伤口颇深,却不似剑伤,伤口边有几道齿印,竟似是给人咬伤的。武玄霜大为奇怪,心道:“若是高手比斗,断断没有用口咬人的道理,那是谁将恶行者杀了呢?”

  上官婉儿道:“恶行者和毒观音出入相偕,留心毒观音受伤未死,藏匿暗处,她的透骨神针无影无踪。”秦堪挥舞旗子,小心翼翼的向前搜查,走不多远,又发觉了一具尸体,秦堪嚷道:“又是一个男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少年!”

  上官婉儿一想,李逸是个文弱书生,身材并不粗壮,刚刚松了口气,忽听得武玄霜嚷道:“婉妹,你快来看,他,他,他是不是叫做长孙泰的那个少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官婉儿一瞧之下,吓得魂飞魄散,这尸体仰面朝天,浓眉大眼,正是与她一同长大,情如兄妹的长孙泰。上官婉儿尖叫一声,好半晌哭不出来。但见秦堪把这少年扶起,武玄霜撕下了一幅衣襟,执他手腕,道:“脉息还未完全断绝。”随即撕下了他的上衣,道:“中了两枚毒针。另外中了一掌。”拔出宝剑,剜开皮肉,将那两枚毒计剜出,长孙泰竟似毫无知觉,哼也不哼一声。

  上官婉儿颤声问道:“还有救么?”武玄霜重重的在他腰胁一戳,所点的部位乃是任督二脉交会的“血海穴”,即算受了很重的内伤,这一戳也能暂时化开瘀血。长孙泰喉头咯咯作响,“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带着瘀血的浓痰,双眼微张,见到上官婉儿在他面前,眉毛一动,带着一丝笑意,随即眼睛又瞌上了。

  武玄霜道:“秦堪,你把他带回宫去,快请太医诊视。”要知长孙泰的内功远远不及李逸,李逸以前中了毒针,武玄霜可以带他到邛崃山求夏侯坚医治,长孙泰却绝不能支持这许多时日,何况从长安到邛崃山也要比以前李逸所走的路程远得多。上官婉儿深知毒观音的毒针厉害,如今将长孙泰委之太医,那只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有听天由命了。

  秦堪背起了长孙泰,走上山坡,婉儿目送他的背影在树木丛中消失,想起长孙均量的深恩,想起他们兄妹的情谊,不禁潸然泪下。随即想到:“恶行者的尸体既然在这里发现,泰哥中的又是毒观音的透穴神针,那么李逸哥哥想必也会碰上这两个魔头了。”心头打了一个寒颤,只怕凶多吉少。

  武玄霜和她继续搜寻,直到日上三竿,搜遍了整个山谷,兀是不见李逸的影子,武玄霜颓然说道:“找不见了,咱们回去吧。”上官婉儿道:“他没有出什么事吗?姐姐,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山谷之中寻他,听他昨晚的口气,他不是说要从此远走高飞,永不回来么?”武玄霜黯然说道:“但愿他走得越远越好!”武玄霜极力抑制住自己的伤心,不敢将李逸跳崖的事情告诉婉儿,不愿加重她心头的痛苦。她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希望李逸被人救走,然而在百丈高崖跳下,不死亦受重伤,难道真有那么巧法,刚刚给人接着?这希望也未免太渺茫了。

  武玄霜意料不到,当真就有那么巧法,这倒不是在李逸跳下之时,刚好给人接着,而是被岩石中横生出来的虬松挡了一下,习武之人,骤然遇上危险,挣扎乃是出于本能,他触着松树,深厚的内功自然而然的被激发出来,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就这样的缓和了他下坠之势。不过,虽然如此,他摔落地时,也被那高空跌下的震荡之力,震得昏迷过去。

  这一昏迷,就是整整的一天,李逸本身当然并不知道。他好像做了一场恶梦,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叹息,定一定神,又听到车轮辘辘之声,身子也似随着车轮起伏。武玄霜以前救他的情景倏地浮上心头,也是在骡车之上,眼前同样有一个少女的影子,李逸尚未完全清醒,就不禁失声叫道:“玄霜,玄霜!”骤然间,发觉那少女的脸型不似玄霜,他双眼一张,转口叫道:“婉儿,婉儿!”在李逸的心目之中,以为救他的人若然不是武玄霜,就必定是上官婉儿无疑。

  就在这时,李逸但觉一颗冰冷的泪珠滴在他的脸上,李逸怔了一怔,双眼大张,这时才看个清楚,原来眼前的少女,既不是武玄霜,也不是上官婉儿,而是长孙璧。但听得长孙璧幽幽说道:“逸哥,你仍是这样的想念她们吗?”随即伸出一只软绵绵的手掌握着他的手心,说道:“你醒醒吧,嗯,还好,还好!你没有受到重伤。”

  李逸又惊又喜,既惶惑,亦惭愧,霍地坐了起来,问道:“璧妹,你是怎么来的?”眼光一瞥,但见长孙璧颜容憔悴,脸上泪痕未干,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极伤痛的事情。

  长孙璧揭开了前面的车帘,咽着眼泪说道:“我是和爹爹来的。”车帘前座一个老人回过头来,微笑说道:“殿下还认得老臣么?”笑中带泪,含着无限凄凉,这老人正是长孙璧的父亲——长孙均量。

  李逸道:“想不到我能见到伯伯,多谢伯伯救命之恩,恕小侄在车上不能行礼了。”他生还之后,第一个便见到大唐的忠臣,当真是比见到亲人还要欢喜。忽地想起是长孙均量在夏侯坚处疗伤,想来武功尚未恢复,却怎的冒险入京,而且还将自己救了。正欲发问,长孙均量那颤抖的声音已急着问道:“你见到了婉儿么?”

  李逸心头剧痛,低声说道:“见到啦。”长孙均量道:“她在宫中做什么?”李逸道:“在宫中替武则天草拟文告,陪她做做诗,写写书。”长孙均量道:“这么说,婉儿真的做了武则天的女官了?她忘记了她的祖父、她的父亲、甚至她还在生的母亲了?”

  李逸道:“我看她把什么人都忘记啦!”长孙均量道:“你见到她时,她正在做什么?”李逸道:“她正在读骆宾王那篇讨武氏檄文。”长孙均量道:“读给谁听?”李逸道:“读给武则天听。”长孙璧“咦”了一声,李逸道:“是武则天自己叫她读的。”

  长孙均量突然纵声大笑,好像要把胸中的郁积都发散出来,说道:“好,好!她居然有胆量读,武则天也居然有胆量听!她听了怎么样?”李逸道:“武则天听了满不在乎。”长孙均量诧道:“满不在乎?她说了什么没有?”要知骆宾王当时写了这篇檄文,立即众口传诵,唐朝的旧臣,和一些反对武则天的士大夫,人人听了都是眉飞色舞,感到痛快淋漓。依长孙均量想来,武则天听了最少也得气个半死,岂知她却满不在乎。

  李逸道:“她听了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责备宰相不善用人。”长孙均量点点头道:“骆宾王本来是个人材。嗯,还有什么,你都说给我听。”李逸道:“她说这是一篇好文章,但不是有力量的檄文,她将这篇檄文驳得体无完肤。”长孙均量一路听他说下去,笑容尽敛,脸色越来越变得苍白,本来是神气勃勃的,倏然间变得了老态龙钟,突然插口问道:“她说徐敬业已被包围,最多不出半个月,就要被完全消灭么?”李逸道:“只怕这是真的。”长孙均量道:“殿下,你呢?你今后怎么样?”李逸垂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正想请伯伯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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