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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的父亲早死,死的时候,她还未曾出世,这事她知道。

  但她知道她母亲没有死,只是不知到那里去了。她对母亲的记忆极其模糊,母亲出走那年,她才不过三岁。

  母亲为什么要抛弃她呢?如今又是在何处呢?

  爷爷不肯告诉她,王妈也不肯告诉她。

  爷爷对她十分疼爱,但一问起母亲,爷爷就会生气,说她不配做她的母亲,要她把母亲当作已经死了。所以,她不敢再问爷爷。

  王妈当然不会生气,但她同样不肯解答她心中的疑问。或许不是不肯,而是她不知道。

  她肯告诉她的,只是有关她母亲的一些琐碎事情。比如说母亲长得很美,绣花绣得比她还好,而且还会做诗。诗做得好不好,王妈不懂。但她知道她的母亲有才女之名。什么叫做“才女”,王妈也不大懂,“大概做诗做得好的人就叫做才女吧,所以你妈妈的诗一定做得很好。”王妈说。

  她到现在还不懂得做诗,她也不想知道母亲的诗做得如何,她只想知道母亲住在那里。

  可惜没人能告诉她。

  家里的人口虽然少,过年的时候,还是颇有热闹的气氛的,家里早已粉刷一新,爷爷的案头多了两盆水仙,客厅还有一个大花瓶插着梅花。丁大叔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她更高兴,只等一到新年,她就可以大放鞭炮。

  除夕这天晚上,她照往年惯例,陪爷爷“守岁”。所谓“守岁”。也只是爷爷许她今晚睡得迟些而已,并不是真的陪爷爷守到天亮。

  不过这年的除夕,她却是真的名副其实的守岁了。

  爷爷喝了两杯酒,又像往年除夕一样,翻来覆去的念起那两句诗来了。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她六岁认字,七岁读书,八岁爷爷就教她念唐诗三百首。今年九岁,过了年就十岁的“大”姑娘了。去年还不很懂的,今年懂了。可是——

  这两句诗的意思,她懂。

  爷爷为什么要念这两句诗,她不懂。

  “除夕夜,盼望远方的亲人回来。”爷爷念这两句待的心情大概是这样吧?

  可是他盼望的亲人是谁呢?

  她的父亲,亦即她爷爷唯一的儿子,早已在她未出世之前死了,死了的人当然不会回来。

  她一问起母亲,爷爷就会生气,这个“万里未归人”,当然也不会是她的妈妈。

  那么是谁?

  去年还不很懂的今年懂了,她知道爷爷是在想念他的徒弟,一个她从未见过面的姓卫的“大师伯”。

  爷爷常常说起他,今年说得更多。不但和丁大叔说,也和她说,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个师伯。

  这位卫师伯是江湖上享有大名的大英雄,这是她从爷爷和丁大叔谈话中知道的。可是她不爱听他们谈的那些江湖上的事情。她喜欢平静,喜欢看王妈绣花,喜欢听爷爷讲七仙的故事。她不想知道江湖喜欢那些相互的仇恨和厮杀。何况爷爷和丁大叔所说的有关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大师伯的事情,又掺杂着太多的江湖“唇典”(术语),她根本听不懂。

  不过她很喜欢爷爷谈的这位大师伯小时候的一些“小事”,大师伯是七岁那年跟爷爷学武的,比她现在的年纪还小两年。“原来大师伯小时候比我还要顽皮,不过他学武比我专心得多。”

  师父思念得意的弟子,这种心情,她纵然年纪小,也懂得的。

  她不懂得的是,为什么爷爷只疼爱徒,对自己儿子反而似乎并无思念呢?(最少爷爷给她的感觉是如此的。)

  爷爷非但不愿提起她的母亲,对她的父亲也很少谈及。正是因此,她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大师伯比对自己的父亲还熟悉得多。

  难道只是因为她的爹爹已经死去,爷爷为了避免伤心,才不提起他吗?

  老年丧子,当然是很伤心的,但她知道,爷爷不愿称她谈起爹爹的事,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避免伤心这样简单。

  有一次他和丁大叔喝酒,她在院子里捉蟋蟀,本来不想偷听他们说话的,但还是听见了。

  丁大叔开头说些什么,她没有留意听,她是听到丁大叔提起“少爷”二字,她才开始竖起耳朵的。

  她知道丁大叔说的“少爷”,就是她的父亲。

  可惜丁大叔只说了“少爷”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当”的一声,打断了丁大叔的说话。

  爷爷把酒杯摔得粉碎,丁大叔吓了一跳,她躲在外面的院子里也不敢出声。

  初时她以为爷爷生丁大叔的气,还觉得奇怪,爷爷一向是和丁大叔像老朋友一般,从来不会对丁大叔说一句重话的,怎的突然生起丁大叔的气呢。

  原来爷爷不是生丁大叔的气,是生她爹爹的气。

  “不肖子纵然当真死了,也是活该,我不会为他伤心,更不会替他报仇!”爷爷摔破酒杯,大声的说。

  丁大叔不敢再说下去,她也吓得连忙躲回房间。

  但她知道爷爷虽然那样说,其实还是伤心的。因为是她听见爷爷说话声音都嘶哑了,而且在吃晚饭的时候,她看见爷爷的眼眶还在红着。

  那时她年纪小,还不懂得仔细琢磨爷爷的说话,如今想了起来,不觉心头又多了一个疑问。

  “爷爷说的是‘纵然当真死了’这六个字,那么是不是也有可能爹爹未死呢?”

  现在她已是满了十九岁的“大小姐”了,十九年从未听见过有关爹爹的任何消息,那么想必在爷爷摔酒杯生爹爹的气那年,爹爹恐怕是已经“当真”死了。

  她压制下自己的胡思乱想,仍然把回忆的线索接回去。回到十年前那个除夕晚上。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爷爷又在唠唠叨叨的和丁大叔谈说他的爱徒了,说得甚至今她有点妒忌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大师伯了。“爷爷最疼爱的人,到底是那位大师伯呢还是我呢?”

  那位卫师伯在师门学艺的琐事,她也听过不止一遍了,她恹恹欲睡,眼皮已经瞌上了。

  忽然听得“笃、笃、笃”的声音,是拐杖的声音。她见过盲人扶着拐杖走路,就是这种声音。奇怪,除夕夜,三更已过,还有人在外面走路?而且听拐杖点地的声音,来得急骤之极,正是向她的家门走来的。

  听得见拍门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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