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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四回 深院梅花

  陈玄机在繁枝密叶中偷瞧出来,但见石天铎神色奇异,好像十分颓丧,竟是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月色如银,他在月光下迎风呆立,好半晌不言不动,宛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陈玄机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寒战,但觉石天铎此际的神情,比适才恶战之时,更为可怕!

  过了半晌,只听得石天铎又是一声长叹,轻声念道:“廿年湖海飘蓬后,冷落梅花北国春。”摸出一宗物事,迎风一展,陈玄机依稀看出,那是一个绣荷包,只听得石天铎又继续念道:“荷包空绣鸳鸯字,绿叶成荫对旧人!”陈玄机心头一震,然不解诗中之意,听来却是隐有无限幽情。难道这位适才还是那等豪气雄风、名震天下的大侠,却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哀伤?

  月光下只见石天铎将荷包藏起,自言自语道:“世事沧桑,云烟过眼,还想这些前日往事做甚?”身形一晃,顷刻之间,没了踪迹,也不知他是上云家还是往回头路?

  陈玄机从树后走出,月亮已过中天。除了那个已断了气的蒙古武士外,极目四望,杳无人影,静得怕人。陈玄机又想起了云素素来,这个时分,想来她早已睡了。她可知这山下曾有一场恶战?这时陈玄机的心中,除了想去偷会云素素、暗探上官天野之外,还充满了好奇的心情,明知危机四伏,也想去看石天铎是否前往云家,而他找云舞阳又是为了何事?

  不消半个时辰,陈玄机又到了云家门外,听了一听,里面毫无声息,云舞阳似乎还没有回来。陈玄机略一畴躇,蓦地把心一横,脚尖点地,使个“一鹤冲天”之势,飞越过那片短墙。

  庭院里梅枝掩月,花香袭人,还是昨晚的情景,只是不见昨晚的人。陈玄机心头怅惆,他乘着一股傻劲而来,这时却没了主意,想道:难道我在这样的深夜,直闯人家的闺阁么?呀,素素呀素素,但愿神仙能够托梦给你,叫你知道我来。胡思乱想,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想那天上纵有神仙也未必能知悉他的心事。

  忽听得一声轻轻的叹息,远远飘来,幽怨凄凉,有如深宵鬼哭,令人不寒而栗,这不像是云素素,也不像是石天铎。陈玄机急忙躲入书房,还未藏好,只见琉璃窗外人影一闪,一个人从东面的短垣飞身而入,东面短垣乃是接连内进上房的。这人显然是在云家里边出来而不是从外间偷入的了。陈玄机怔了一怔,贴着窗格,定睛看时吓得呆了!

  只见那棵老梅树下,立着一个长发披肩、面容苍白的中年妇人,侧着半身,凝眸对月,那神气似是一个失宠的少妇,更似一个含恨的幽灵。再看清楚时,只见她的面容轮廓,竟是有几分与云素素相似,想来除掉是云舞阳的夫人,不可能是旁人了!

  陈玄机打了一个寒噤,但觉有无数疑团,盘塞胸中,百思莫解。云舞阳的夫人在自己的家中,为何要这样偷偷摸摸的逾垣而入?那里像是一家的主妇,倒像是江湖上深宵探秘的夜行人了。更奇怪的是:在云舞阳父女的口中,她乃是一个长年卧病的妇人,连大门也懒得出的,然而她却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花赏月?而且看她逾垣而入的矫捷身手,又那有半点病容?

  倏然间但见有几朵梅花飘落,一条人影从树上跃下,端的似一叶飘堕,落处无声,连陈玄机也听不出他是何时进来的。这人是石天铎。

  云夫人轻轻说道:“天铎,果然是你?”石天铎道:“宝珠,你在这里等我?”虽然尽量压低声音,还是掩不住那心中的激动之情。云夫人道:“嗯,我听到山下打斗的声息,能击败七修道人那一招七式剑法的,当今之世,除了舞阳和你,恐怕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了。”陈玄机吃了一惊:这云夫人真好耳力,远远的听兵刃碰击之声,就分辨得出是什么高手,听得出谁胜谁败,这份功夫比自己的“听风辨器”之术,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计了。

  石天铎怆然一笑道:“多承夸赞。嗯,原来舞阳兄不在家中。”云夫人道:“你没有碰见他?”石天铎道:“我正是要来找他。我猜,若是他在家中,他也早该听出是我来啦。”云夫人道:“他午夜时分,就下山去了。什么事情,连我也没有告诉。我还以为他是知道你上山,下去迎接呢。”

  石天铎迟疑半晌,苦笑说道:“舞阳兄既然不在,我不便在此久留,还是明日再来拜访吧。”话是说了,但却没有移动脚步。云夫人忽地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何必就走?咱们也都老啦,难道还用避嫌。你这一走,只怕这一生再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啦!”声音微细,低了头不敢和石天铎的眼光相触,好像不是对他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一般。

  石天铎心情激荡,不自禁迈前一步,尖声叫道:“宝珠,你——”云夫人轻轻一“嘘”,道:“小声点儿,别惊醒了素素!”石天铎面上一红,退回原处,倚着梅树道:“素素?”云夫人道:“素素是我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啦。”石天铎喟然叹道:“十八年啦,呀,日子过得真快,咱们的子女也都长大啦!”云夫人道:“你是几时结婚的?尊夫人何以不来?”

  石天铎道:“我听到你和舞阳兄的喜讯,那时我正在蒙古,病了一场。病中多得她服侍,我本来无此念头,但想到流亡在外,总得为祖宗留下一点血脉,第二年也就马马虎虎的结了婚啦,内子不懂武功,我在逃出瓦剌之前,已将她们母子送回山西原籍了。嗯,宝珠,你不怪我?”云夫人道:“我怎能怪你。那么令郎也长大啦?”陈玄机无意中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听是闲话家常,却分明藏有无限隐情!

  疑团塞胸,越发重了。陈玄机心中想道:“这云夫人乃是女中豪杰,当年若不是她心中情愿的话,谁能逼得她嫁云舞阳?既已嫁了,又何以好似对石天铎若有情愫?”想起这两位并驾齐名一时瑜亮的武林高手,其间却有这么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不知云舞阳可否知道他的妻子心中另有情人?但觉这里面包含着极大的危机,陈玄机禁不住为他们担心,忘记了自己也是置身于极危险之地。

  只听得石天铎说道:“我那个孩子今年也有十六岁啦,名叫石英,脾气暴躁得很,时常给我惹事,他的小友们叫他做轰天雷。”云夫人笑道:“我的素素倒还文静,只是有时也会淘气。性情却是出她父亲,想了就做,纵然错了,亦不反悔。”

  石天铎道:“嗯,你比我有福气得多。丈夫英雄,女儿贤淑,这里又布置得神仙洞府一般,名山胜景,合籍双修,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我来了这一趟,也放了心了。”一抬头,但见云夫人笑容未敛,眼角却已挂着晶莹的泪珠。

  石天铎吃了一惊,道:“舞阳兄难道对你不好?”云夫人抽咽说道:“好,太好了,天天迫我吃药。”石天铎奇道:“迫你吃药?你什么病?”云夫人道:“我嫁他之后,头几年还好,这十几年来,心痛时发时止,没有一个人可与谈说,外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我都无心顾问。今年还是我第一次出这庭院来呢!”

  石天铎呆了半晌道:“却是为何?”云夫人道:“呀,我后来才知道舞阳并不是真的为了欢喜我才娶我的。”石天铎道:“是不是你太多疑了?”云夫人道:“他,他,他这十多年来一直思念他的前妻。他前妻的小名中有一个梅字,这满院梅花,就是他为了忆念前妻而栽植的。”石天铎道:“舞阳的前妻在长江战死也有二十年啦,这么说来,我倒钦敬舞阳了。”

  云夫人道:“怎么?”石天铎强笑道:“若是他思念别人,就难怪你气恼。他思念前妻,岂不正足见他用情专一,生死不渝?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续弦的男子,若很快就将前妻忘了,对后妻的情爱也未必能够保持。”这话当然是石天铎有意慰解她的。但听来却也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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