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羽生 > 还剑奇情录 | 上页 下页


  陈玄机道:“这把剑是姑娘家传的宝物吗?”那少女笑道:“当然是我家传的东西,要不然怎会挂在这里,我爸爸才宝贝它呢,平时别人摸一摸他都不许,还是我上个月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他才肯传给我的。”说了之后,忽然脸上一红,似乎后悔叫陈玄机知道了她少女的年龄。

  陈玄机道:“如此说来,云姑娘一定是会家子了。”那少女笑道:“什么会家子?我爹爹说,我还未学到他的三成呢!”陈玄机见那少女天真烂漫,大胆说道:“姑娘太客气了。可以让我开开眼界么?”那少女笑道:“你武功胜我十倍,我怎敢在专家面前献丑?”陈玄机道:“你几时见过我的武功?”那少女道:“你受了重伤,居然一日一夜便复原了,虽说是少阳小还丹之功,但若没有深湛的内功根柢,那里能够这么快复原?看来你与我的爹爹只怕也差不多。可惜他出门去了,要不然你倒可与他谈论谈论。”

  陈玄机道:“我虽无缘拜见令尊,听姑娘的说话,也知令尊大人是武学名家,越发要请姑娘不吝赐教了。”那少女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没有见过世面,所以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夸赞自家,教你见笑了。也罢,我没有好菜给你送粥,就给你舞一会剑吧,你可要不吝指教啊!”

  陈玄机喜道:“古人说读汉书可浮大白,我而今得看姑娘舞剑,那更是羡煞古人的了。”那少女道:“你真会说话。”盈盈一笑,柳腰一折,挽了一个剑花,轻轻刺出,倏然间但见剑光满室,凉气沁人。

  陈玄机吃了一惊,这宝剑固然罕见,剑法更是骇人,看她漫不经意的随手挥洒,每一招都藏有极精微的变化,妙到毫巅,舞到急处,那少女就似陡然间幻出了无数化身,剑光四射,端的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陈玄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自忖:师友门都说自己的剑术已经学成,若和这个少女比剑,只怕还未必能够胜她。

  陈玄机虽然年轻,对武林中各著名的剑派,却都熟悉,竟看不出这少女的宗派来,但觉身法步法,与武当派有些相似,但出手的奇妙迅速,却远胜于自己曾见过的武当剑法了。忽听得那少女在剑光缭绕中曼声歌道: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岩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劲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阔凭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剑影歌声,两皆妙绝,陈玄机不禁听得痴了。心中想道:“这阕八声甘州似是感咏史事,又似悲歌身世,词中‘宫里吴王沉醉’是指战国时的吴王夫差呢,还是指曾与朱元璋争夺天下,曾在苏州称帝的张士诚呢?”再一看墙上挂着的长江秋月图,心中一动,一句话快到口边又吞回去了。

  那少女剑光一收,微微笑道:“梦窗词人诗如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断,这一阕八声甘州却尚有意境。”陈玄机面上一红,自愧诗词读得太少,原来这是南宋词人吴文英的词,但心中仍是想道:“吴梦窗在词家之中,不算是鼎鼎有名,这位云姑娘偏拣他这首词来唱,而又暗合近世的史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有心用词试我,那也算得是聪明绝顶的了。”

  陈玄机极力按捺,面上不露丝毫神色,只听得那少女又咯咯笑道:“我舞剑给你送粥,你却连筷子也未曾一动。”

  陈玄机笑道:“姑娘剑术妙绝天下,我看得忘乎所以了。”低下头来,拿起筷子,但见盘中两碟小菜,一荤一素,荤的松香熏肉,这是一味四川精美的家常小菜,把肥瘦各半的五花肉,用松枝来熏的;另一样素菜乃是泡菜,也是四川著名的家常小菜,贺兰山远在宁夏,与四川相距数千里之遥,在这里吃到四川的家常小菜已是一奇,更奇的是这两味小菜是自己自幼最爱吃的东西,陈玄机不禁又怔着了。

  那少女笑道:“怎么,嫌菜不好吃么?”陈玄机每样挟了一箸,细细咀嚼,忽地叫道:“好极了,就像我妈手做的一般!”那少女脸泛红潮,道:“这是我做的,怎么你又想起妈妈来了。快吃吧,粥要凉啦!”小米粥碧绿甘香,配上这两味家乡风味的小菜,陈玄机不禁食欲大动,一连吃了三碗。

  那少女道:“你在山涧中浸了许久,而今初愈,再喝一杯酒益气行血吧。”在镂花的银壶中倒了满满的一盏美酒,酒色也是碧绿可爱,香气诱人,陈玄机不善饮酒,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笑道:“这样美酒,醉死了亦自心甘!”

  那少女忽地掩口而笑,陈玄机突觉有些异样,跳起来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但觉四肢绵软,睡意袭人,打了一个呵欠,舌头也有点硬了。那少女轻轻一推,陈玄机“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睡眼朦胧中,但觉那少女的脚步声离开了房间,隐约还听得她咯咯笑道:“你思虑太多,给我好好的睡一个大觉。”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之后,陈玄机一醒过来,疑幻疑梦,但觉梅梢月上,室内炉香袅袅,床头的茶几上早放了一壶热茶,自己仍然是在这古怪的房间。陈玄机试一运气,但觉毫无阻泄,精神体力,比日间又恢复了几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激,想道:“原来这位云姑娘竟精通医道,看出我心有所思,怕碍了我的复原。故此给我喝了这一盏药酒,灵丹妙药,不过如斯,咳,我还疑心它是毒酒,真是大大的不该。”

  房间外又传来了脚步声,陈玄机只道那少女来了,正待起身迎接,忽听得那脚步声不只一人,陈玄机往外一瞧,但见那琉璃窗格上映出两个高大的影子,其中一人笑道:“舞阳兄,你这里真似神仙洞府,怪不得你隐居十多年足不下山。我辈碌碌风尘,比起老兄,雅俗是不可道里计了。”

  这人说话说得极轻,但听在陈玄机的耳中,却似焦雷轰顶。原来外面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竟然是自己所要刺杀的云舞阳,敢情这里就是云舞阳的家!

  但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十余年来小弟毫无寸进,怎比得吾兄扶助明主,屡建奇功?”陈玄机心头一沉,听这话语,云舞阳果然是背叛故主,和朝廷的显贵勾搭上了,只不知这来者却是何人?

  窗外灯光一闪,那少女提着灯笼迎了出来,叫道:“爹,你回来啦!”云舞阳道:“唔,回得晚了。这位是罗伯伯,锦衣卫总指挥罗金峰罗大人!”那少女不懂锦衣卫到底是什么,淡淡的福了一福。陈玄机可是心中打鼓,原来这人竟是朱元璋手下的第一高手,当年长江之战,张士诚就是给他亲手擒获的。因为建此奇功,所以才做到专门逮捕犯人的锦衣卫总指挥。这霎那间,陈玄机但觉血脉贲张,愤怒中却又有些惶恐!

  陈玄机受了师友重托,决意前来行刺云舞阳的时候,本就知道云舞阳武功高强,并不打算活着回去,今日见了他女儿的剑法,更是吃惊,原来云舞阳武功之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出不知几倍!何况他还和大内的第一高手同来,只怕就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行刺得成了。

  但令陈玄机内心颤栗,惶恐不安的,这并不是为了害怕云舞阳武功的高强,而是,呀,他竟是那个姑娘的父亲!那个救了自己性命,而又是那样天真烂漫,甜蜜可爱的姑娘的父亲!

  迷茫中忽听得云舞阳问道:“谁在这书房里面?”这一问登时把陈玄机吓得跳了起来,急忙抓起压在枕头下面的长剑。但听得那个少女的声音答道:“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少年,跌在山涧之中,无人料理,是女儿将他带回来的。”云舞阳说道:“是什么样的少年,怎么受的伤?”那少女道:“他睡了一天一夜,今早刚刚醒转。女儿还未及向他多问。”云舞阳道:“素素,你真多事。”陈玄机这才知道这个少女叫云素素,心道:“好一个漂亮的名字。”

  但听得云素素好像受了无限委屈的叫起来道:“爹爹,你平日不是常和我说行侠仗义的事么?眼见一个陌生的异乡客人,受了重伤,也不管么?”云舞阳道:“也不必将他安置在书房里呀。”云素素道:“妈妈怕嘈,难道将他安置在内进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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