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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谷涵虚替他师父又是难过,又是气愤,说道:“阳天雷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居然还有脸留下信来,信上说些什么?”

  耿天风冷笑道:“信上倒是说得十分客气。他说师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知道我为国事奔走,恐怕难以兼顾家庭,既然份属同门,我的母亲就等于是他的母亲,我的妻子也就等于是他的弟嫂一样,所以他把我的母亲妻子接往大都奉养,云云。

  “他的信里已经透露出知道我加盟义军之事,十分明显,他是要把我的母亲妻子作为人质,要挟我了。

  “是跑去与他拼命,还是暂且委屈求全,以免连累老母爱妻呢?两种念头在我心中反复交战,实在令我难以决断!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了无论如何也得先见了她们再说。

  “阳天雷用尽手段笼络我,我一来到,他就设宴为我洗尘,可是却不让我与母妻见面。

  “我不肯喝他的酒,非逼他摊牌不可。他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劝我,这些污耳之言也不必细说它了。最后他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要我留下来做他帮手,与他共享‘荣华’。第二要我说出我所知道的义军秘密。两件事情,一个目的。总之是要我卖国求荣,助他加官进爵罢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投鼠忌器,顾虑到母亲和妻子的安全,我还是不能不暂时吞声忍气。我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我说你既然把我的母亲妻子‘接’来,我必须和她们见面。你不让我们见面,那就什么也谈不上。

  “他以为我已经有点动摇,便说:‘这个容易,伯母和嫂子就住在这儿。’我要求单独和她们见面,他也答应了。

  “但说句老实话,见面之后,又如何呢?我的母亲和妻子都是不会武功,我的武功虽经苦练,自问也还比不上阳天雷,苦要硬闯出去的话,只怕自身难保,更不要说能够把她们救出去了。

  “说来惭愧,为了老母和爱妻,我当时的确是心乱如麻,毫无主意的。明知阳天雷设下了陷阱,这陷阱可以令我身败名裂,但心里也未尝没有半点动摇的。

  “想不到见了她们,反而是她们轻轻易易地替我解决了难题。唉,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在她们可是委实不容易做到的啊!”

  谷涵虚听到这里,心中很觉奇怪:“既然师父的母亲和未婚妻子都是不会武功,她们又用什么法子脱身呢?”

  耿天风斟了满满的一碗酒,一颗颗的泪珠滴在酒中。谷涵虚从来没有见过师父这个样子,不觉大吃一惊,说道:“师父,你怎样啦?”他本以为所谓“解决难题”就是“脱险”,此时已隐隐知道猜得不对了。

  耿天风听了徒弟这声呼唤,好像是从恶梦中惊醒过来,说道:“记得那天我也曾这样的问我的母亲:‘娘,你怎么啦?’因为我见着她的时候,她的面色已经是很不对了。

  “娘说:‘没什么,我就是等着和你见这一次面。不过,其实你是不应该来的。’我说:‘娘和表妹都在这儿,我怎能够不来呢?’

  “娘说:‘我知道你对我一片孝心,但你可知道应该先国后家的道理?’我说:‘孩儿不敢忘记母亲的教训。’

  “娘的两只眼睛忽地张开,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可曾答应替阳天雷做任何事情?’我说:‘孩儿并未上他的当。”

  “娘这才好像稍稍放心,说道:‘好,你没有上他的当就好,但你现在一定是好生为难,阳天雷用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要挟你,你不愿意屈服,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办,是吗?’我给母亲说中心事,只好默然不语。

  “娘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怕你一时把持不定,丧了名节。所以我下了决心替你解决这个难题,只要你记着今晚我对你说的话就行了。’说到这里,娘的面上突然现出一片黑气,声音也都嘶哑了。大惊之下,我连忙抱着母亲,再次问道:‘娘,你怎么啦?’

  “娘的脸上现出笑容,说道:‘你进来的时候,我口里已经含了一粒药丸。我帮不了你的忙,但也不能做你的绊脚石。所以我先走一步,见你爹爹去了。你赶快闯出去,即使不能成功,死了也是我的好儿子。但你可千万不要自己寻死!’声音越来越是微弱,但每一个字却像巨雷打在我的心上。我这才知道娘是为我服了毒!我撬开她的嘴巴,但已经迟了,那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药,用白蜡裹住,作成药丸,咬破了外面的一层蜡,不消片刻,就会中毒而亡。

  “当时我惊得呆了,忘记了我的未婚妻还在身旁,忽听得她说道:‘你忘记了娘的吩咐么?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我蓦然一省,跳起来道:‘你呢?’表妹说道:‘婆婆求仁得仁,做媳妇的岂能苟且偷生?’突然从楼上跳下去,我一把没有拉着,她撞在假山石上,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呼喊。我跳下去,恰好赶得上听她最后几句话:‘大哥,请原谅我不能伴你了,因为,因为我不想拖累你!’

  “我本来是要赶回家完婚的,不料一夕之间,母亲死了,妻子也死了。但表妹说得对,她们乃是求仁得仁,她们是虽死犹生的!我不必为她们伤心,我只应该替她们报仇!”

  谷涵虚听得手心捏了一把冷汗,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心里想,“我只道我的遭遇已经不幸,谁知师父的遭遇比我不幸得多!当时他的处境,只怕也要比我那晚的处境更为凶险!”

  耿天风继续说道:“当时的处境也没有空暇容许我伤心了,阳天雷的人在楼下看守,我一跳下来,他们便即一拥而上。

  “当时我也不知那里来的神勇,一场恶战,给我击毙了金虏的七名高手,连阳天雷也给我拼了个两败俱伤!”

  谷涵虚抹了一额冷汗,方始松了口气,说道:“痛快,痛快!师父,你这一战也足以大寒敌胆了!你的伤伤得重吗?”

  耿天风道:“那一晚真可以说得是死里逃生!我的武功本来是不及阳天雷的,连接接了三次他的天雷掌,其实我已是受了很重的内伤,但他在我拼命反击之下,也中了我的两剑,他这才不敢追我。”

  “我躲到深山里自行医治,医了一年,身体方才复原。可是所受的内伤,迄今仍是未能痊愈。”

  谷涵虚吃惊道:“已经过了二十年了,现在都还未好吗?”

  耿天风道:“你不必担心,对身体已是没有什么大碍的了。只不过师祖所传的上乘内功,我只能教给你,本身却是不能练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到了江南之后,从来不敢在人前显露过武技的原因。”

  耿天风又喝了一碗酒,继续说道:“我不能再练上乘内功,这还不打紧,更遗憾的是,在我养好了身体之后,北方的局面更为恶化,我和义军也失掉联络了。

  “我已经列入金虏的‘钦犯’名单,阳天雷受的伤比我轻,早已好了。他正在亲自率领征骑,到处搜查我的下落,我在北方已是没有容身之地。

  “没奈何,我只好逃往江南。当时我年纪还轻,武功虽然受损,胸中尚有一腔热血。我以为朝廷总是要谋恢复中原的,我对朝廷抱有很大的希望。

  “谁知我到临安,才知道我想得太天真了,朝廷上下,只求苟安,主张抗敌的将领,不是遭受贬抑,就是给奸臣害死。我心灰意冷之余,只好隐姓埋名,流浪江湖。

  “可是我身负国仇家恨,我还是不能甘心就此埋没一生的。我这一生恐怕是不能亲自手刃仇人的了,因此我就到处物色佳徒,希望我的徒弟能够替我了此心愿。我找了十年,才找到你做我的徒弟。从此,我就把我毕生的心血,都放在你的身了。”

  谷涵虚大为感动,说道:“弟子实在惭愧,你老人家对我的一片苦心,我、我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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