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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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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月色很好,他以为我是对此良夜,忽发雅兴,是以虽然有点诧异,但还是跟我走了。” “我带他到莫愁湖边,就在他们白天吹箫的柳荫树之下,我拿出了爹爹给我的玉箫。” “这时他似乎明白了,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他呆呆的听我吹箫。” “我把满腔抑郁的情怀都付与箫声,吹出我那诉不尽的相思之苦。” “我相信这是我有生以来吹得最感人的一次,一曲告终,我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师弟一言不发,但我发觉他的眼角也有晶莹的泪珠。” “许久,许久,我才说道,今晚我本来不是想吹给你听,而是想吹给另一个人听的,但可惜那个人已是不喜欢听我的箫声,只喜欢听你的了。” “他抹干了眼泪,说道:‘师兄,你放心。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从今之后,我是不会再吹给她听的了。’ “过了两天,爹爹忽然问我,你知道你的师弟为什么忽然想要离开我们吗?” “爹爹告诉我,师弟借口自知不是练武的材料,想要回乡务农,自食其力。爹爹当然不允许他这样做,抬出他父亲的遗命,好说坏说,才打消他的去意。” “想到表妹对他的那种笑容,那种眼神,我恨不得他离开;但想到他和我相处虽然不到一年,却已有了兄弟之情,他要是离开,我令生恐怕是再难找到这样一个好朋友了,我又舍不得他离开。” “好在他听从我爹的劝告,并没离开。更令我放心的是,虽然他没离开,但从那天之后,却不见他和我的表妹在一起了。” “唉,要是我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池梁的神情,好似在追悔一件难以挽救的过失,羞惭、惶恐、伤心、难过,兼而有之。这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颤栗的声音中,在他迷茫的眼神里表现出来。 韩芷也止不住心头的颤栗,不觉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池梁一声长叹,“从那天之后,再也不见他们同在一起,但我的表妹也从此不理我了!” “我坐卧不安,无心练武,拼着受父亲责怪,往往应该练一个时辰的,我只练半个时辰,一下场子,就想出种种借口,跑去找她。” “但她也总是有种种借口,推辞我的邀约。不是说要读书,就是说要作女红,甚至说是精神不适,没有兴致陪我去玩。后来甚至把自己关在闺房,根本不见我了。” “而她的形容也的确是日见憔悴,也不知是真的有病,还是没病,委实像个病美人了。” 韩芷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池伯伯写的那首词中,有‘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风雨长多病。’这样的两句,敢情就是写他的表妹在这一段日子里的景况的。唉,池伯伯,这其实应该怪你在年轻的时候,也太不懂女孩儿家的心事。你要拔除她心上初茁的情苗,她焉能不恼恨你?” “经过了这段日子,我就是再蠢再笨,也懂得她的心事了。”池梁继续说道:“我明白了,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是我的师弟,不是我!” 韩芷忍不住说道:“男女间的感情,微妙得很。只可顺其自然,不能够强求。池伯伯,事情已经过去,你又何必自苦乃尔!”她的年纪只配做池梁的女儿,但说出的这番话,却像是对平辈的好友的规劝。池梁却并没感到尴尬,用充满感激的目光看着韩芷,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对,只可惜当时没有人和我说这样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当时有人和我这样说,恐怕我也不会听他劝告的。” “从表妹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起,我就和她在一起的了。二十年来,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喜欢我就喜欢,她烦恼我就烦恼。” “如今我忽然知道她心上另有一个人,甚至这个人已经把我从她的心中挤出去了,你想想我的心里是个什么样味儿?” “我的心里燃着妒火,妒忌几乎令我发狂,渐渐我也形神憔悴了。” 韩芷越听越是惊惧不安,“池怕伯当时在这样的心境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她隐隐感觉得到,这事可能是和自己有关,连问的勇气也没有了。 池梁歇了片刻,喘过口气:“我明白了表妹的心事,我的心事也给爹娘看出来了。 “有一天,妈妈找我单独谈话,她问我:爹爹说你近来好似无心练武,这是为了什么?我不能否认,但也不能对母亲说出真正的原因。” “妈说,你不必砌辞骗我,你是我亲生的儿子,你的心事,我还会不知?” “于是她再问我:你和表妹,近来也好似疏远了许多,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仍然只能回答:我不知道!但忍不住加多一句:妈,你要知道,应该去问一问表妹。” “妈妈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说道:你是害怕她长大了,翅膀硬了,自己就会飞走了?” “我没说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妈跟着也叹了口气,傻孩子,要是你为这个操心,说不定倒是你自己的多疑了。” “妈说,你的表妹虽然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也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她素来柔顺,我不相信她会没有本心,另一个人,他身受咱家恩德,料想他也不敢做出对不住我们的事情。” “看来妈妈已经看出了一点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情,她所说的另一个人,当然是指我的师弟了。” “我怎能对妈妈说呢?她是老一辈的看法,认为表妹若然和师弟‘私恋’,就是忘恩负义的。她既然这样相信他们,我岂能去说他们的‘坏话’?” “妈继续说道:或许是因为你们年纪大,表妹知道迟早要做我的媳妇,对你也不免有点怕羞,以致反而有了拘束了。好孩子,你不要再多的胡思乱想了,妈会给你安排妥当的。” “我懂得妈要给我‘安排’的是什么,也怪我当时糊涂,并没提出异议。唉,或许这也正是出于我的自私,在我的心底里,我也是乐意由父母给我安排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爹妈做了错事,我做了更大的错事!” 这更大的错事是什么?韩芷没有勇气问他,只有等待他自己说出来。 池梁在痛苦的回忆煎熬之下,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好像甚为害怕说出这个令自己难堪的事。韩芷见他如此痛苦的神情,几乎忍不住就要叫出来:“池伯伯,你不想说,那就不必说吧!” 但池梁咬了咬牙根,终于说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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