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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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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石星听得眉飞色舞,斟满了酒,与丘迟干了一碗,叫道:“痛快,痛快!” 丘迟继续说道:“可笑章铁夫那两个手下,还不知死活,同时出手,居然敢用喂毒的暗器打我,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的暗器反震回去,结果受了暗器所伤的不是我而是他们。我也不管他们死活,立即离开那间客店。那时已经找不着你的爷爷了。” 陈石星道:“他们知道是你干的么?” 丘迟说道:“黑暗中他们根本就没见着我,不过我知道章铁夫是个大行家,他的铁砂掌被我所破,迟早会猜得着是我干的。”说至此处,哈哈一笑,跟着说道:“就这样,我从一个御林军的军官变成了这间茶馆的老板,每天喝喝自己酿的酒,倒也乐得逍遥。” 陈石星道:“丘老伯,你为晚辈一家断送了前程,你虽然是施恩不望报,晚辈可是过意不去。” 丘迟一皱眉头,说道:“你怎么也说这样的俗话,什么前程,在那样混浊的官场中,岂能容我施展抱负?想要‘前程’只有昧着良心干伤天害理的事而已。我早就想离开的了。现在过的这种日子,可要比做什么御林军的军官惬意得多。唯一感到遗憾的只是我没能向云重辞行。我也是当天晚上溜出京城的。” 陈石星道:“可惜你现在过的这种日子也给我累得不能过了。” 丘迟笑道:“这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虽然不做茶馆老板,自己酿的酒还是每天都能喝的。” “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云重。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未到半年,我倒是见着了你的爷爷。” 他似乎是在回忆当时见面的情形,又再喝了三碗酒后,方始说道:“我这间茶馆开张未久,那天有三个外地口音的异乡人进来喝酒。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爷爷。上次在客店里我虽然没见着他的脸,但他是背着这张古琴的。跟着他的一对中年夫妇也都带着乐器。小兄弟,不知你是否知道,你的娘亲也是一位擅于弹奏琵琶的女乐师。” 丘迟接着说道:“小兄弟,其实你曾经到过这里的,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二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 丘迟笑道:“不错,你是还没有出生,不过你已经在妈妈肚子里了。”陈石星一想,笑道:“不错,我今年虚龄正是十九岁。” 丘迟继续说道:“那天他们进来喝酒,可把我吓了一跳。” 陈石星道:“为什么?” 丘迟说道:“你爷爷和爹爹都是形容憔悴,我看得出来,你爹爹似乎身上还有内伤,令堂大概是有三个月身孕的样子,脸上也是带着病容。” 陈石星好生难过,想道:“他们被奸宦逼害,天地虽大,却不如何处可以容身,怎能不精神颓丧,只怕没有病也要气出病来。唉,想不到我还未出生,就连累爹娘如此受苦。” 丘迟说道:“小兄弟,当时普天下的百姓,谁不受那奸宦的逼害,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你也不必如此难过了。”一声长叹过后,喝了满满的一大碗酒,继续说道:“我招呼他们坐下,心里可在踌躇,要不要和他们说明真相?谁知我还没有说话;你的爷爷却也知道我是谁了。” 陈石星诧道:“爷爷那天晚上并没有见着你,他又怎么知道?” 丘迟说道:“我刚刚从御林军军官变成茶馆老板,自是难免有点牢骚。茶馆开张之时,我写了一首陆游的词作为补壁。” 说至此处,他把挂在墙上的一张熏黄的残旧布幔揭起,只见里面罩住的是一副条幅,写着南宋词人陆游作的“诉衷情”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爷爷认出了你的笔迹?” 丘迟说道:“不错,令祖眼力端的厉害,我给他通风报讯那封短柬他一直留着,只凭这封短柬,就熟悉了我的书法。给他看破,我也只好承认了。 “在京师那晚,我们其实并未会面,这次方是正式相识。一相识大家就像老朋友一样谈起来了。 “谈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你爷爷一家三口,非但给王振逼害得不能在京师立足,要想流浪江湖,也是难以容身,就在两天之前,他们还碰上王振的爪牙。” 陈石星道:“我爹敢情就是给王振的爪牙打伤的。” 丘迟说道:“幸亏他们碰上的那个爪牙不是锦衣卫的高手,他要捉你爷爷,你爹和他拼斗,受了一点内伤,终于将他赶跑。但令堂受了这场惊吓,却得了病。我本来要留他们多住几天,把身子调好了才好走的,他们害怕还有王振的爪牙追来,怎样说也不愿意再连累我,那天我们只得畅饮一场,听你爷爷弹了一曲,就分手了。” 陈石星心里想道:“怪不得爹娘早死,原来都是给王振这厮害的。” 丘迟说道:“王振在土木堡事变之后,不久也就死了。你爷爷想必是因事过情迁,不愿与你再提。” 陈石星道:“可恨这奸宦早死,我不能亲手替爹娘报仇。那个章铁夫呢?” 丘迟说道:“章铁夫倒还活着。不过听说他已换了一个主儿。他的新主人是九门提督龙文光。” 陈石星恨恨说道:“刚才来的那个‘龙公子’,就正是龙文光的宝贝侄儿。可惜这次他只是带了呼延四虎出来,章铁夫没有给他‘保驾’。” 丘迟叹了口气道:“天下的好人是杀不尽的,坏人也是杀不尽的。今后你行侠仗义是应当的,却也不必老是记挂着报仇了。唉。朝廷的乱七八糟,何尝不也是像二十年前的样子!” 叹息过后,丘迟继续说道:“那天你爷爷临走的时候,也曾给我留下一幅字迹,你要看么?” 陈石星连忙问道:“在那里?” 丘迟揭起另外一张残旧的布幔,现出和右面这张一般大小的条幅,书法苍劲,正是他爷爷的笔迹。写的也是陆游的一首词,词牌名“鹧鹕天”,词道: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溪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原知道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这是陆游晚年之作,虽然息影田园,仍有不甘老骥伏枥之志。“玉溪”是美酒的别名;“黄庭”本是道家的经典,《唐书·艺文志》,据云老子著有《黄庭经》一卷。在这首词中则是指晋代书法大家王羲之手书的《黄庭外景经》,即世传王羲之书此以换鹅者。 丘迟以军官身份埋名匿迹,做了荒村的茶馆的老板,天天喝自酿的美酒,等于是另一种方式的隐士;而他又是文武全才,喜欢字画。所以琴翁写陆游这首词送给他,对他的身份也是颇为合适的。 丘迟说道:“令祖那天在微醉之后,颇有几分感慨,他说他也很想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过这下半生。看来这一首词,他固然是写来送给我的,但他的心境却也正是和这首词的作者陆游相同,这些年来,他在桂林七星岩下隐居,也可说是得偿所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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