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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四回 少年落拓云中鹤 陈迹飘零雪里鸿

  话说上官瑾黄昏无聊,朗吟石达开的诗,忽地有人大呼:“壮哉!”走了进来。

  上官瑾大吃一惊,惶然回顾,只见同村的铁匠方老头子,这才放下了心。

  原来当时距太平天国的败亡,还不到二十年,石达开的诗文,虽暗中在民间流传很广,但却是被清廷视为“禁诗”的。上官瑾一时兴起,朗诵出来,心中到底不无顾忌。

  此刻,上官瑾虽放下了心,却不禁大感奇怪。这方老头子,本是外路人,十多年前,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但因他人很和蔼,又有一手做铁器木器的好手艺,还会给小孩子造打鸟儿的弹弓,给农户造打野兔的狼牙棒(用小枣树截制而成,借根为槌头,削杆为短柄,一尺来长,掷出去就如标枪一样)。日久年深,村子里的人都当他是自己人一样了。只是此人在上官瑾眼中,只是一个铁匠,他怎的也会“欣赏”石达开的诗?

  上官瑾不禁肃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诗文。”那老铁匠微微一笑道:“俺们粗人,哪里懂什么诗文,只是听你唱的好听,就跑进来听了。”

  这老汉边说边看上官瑾书桌上摆的四书五经,忽又问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们读这些书吗?为什么不教他们读你刚才唱的那些东西?”

  上官瑾见他问的好生奇怪,不禁起了疑云,故意答道:“那些书读了是可以考功名的,刚才唱的那些诗,纵使做得更好,也得不到功名。”

  那老汉又哈哈笑道:“功名?你先生不是读了许多书吗,为什么又取不到功名?”

  上官瑾见方老铁匠谈吐不似寻常,而且辞锋咄咄逼人,哪里似他平日那副可怜的老头相?不禁骇然问道:“老丈端的是什么人?”

  那老汉仰天一笑道:“俺是什么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刚才唱的那首诗的主人,俺却知道。他曾经中过秀才,比你先生多一层功名,但他却没放在眼内!”

  上官瑾骇然欲绝,这老汉的话,明明说翼王石达开二十岁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曾“得意”科场,他有一首诗是:“曾摘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趁秋风。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声价敢云空冀北,文章今已遍江东。儒林异代应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终。”这老汉的话,和这首诗正相合。上官瑾慌忙长揖作礼,说道:“老前辈,恕我眼拙,十余年来,都认不得‘真人’!老前辈想也是熟读翼王的诗的了?”

  那老汉又微笑说道:“熟读吗?日久年深,也许记不得了。只是我曾亲眼见过他写这些诗!”

  上官瑾听了,骇然欲绝,急忙将门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诚恳地说:“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无意科场。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问老前辈是翼王的什么人?愿求不弃愚顽,指点一二。”

  方铁匠竟也不避开,受了他一个叩头之后,这才双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轻轻一架,上官瑾还待叩头,却已身不由主,飘飘而起。只听得方铁匠连声说道:“老弟,你这是怎么回事?岂不折杀老朽,快请起来,不敢当!不敢当!”口虽谦辞,心实得意。

  当下方铁匠也不再隐瞒,对上官瑾说出了自己的来历,原来他是翼王石达开的一个卫士,经常在翼王左右,自然曾亲眼见他写过那些诗了。

  翼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第一流名将,曾转战万里,震撼清廷,终于因离开金陵(南京)的大本营,孤军远行,辗转苦斗至四川时,金沙(江名)浪涌,大渡桥寒,一代英雄,竟因不能渡过大渡河而被俘身死,死时年才三十三岁!

  翼王石达开死后,他的部属,大部战死,小部逃亡,方复汉(方铁匠当时的名字)便是临危之中,幸而逃脱的一个。

  他逃出后,太平天国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时刻提心吊胆,哪里还敢以本来面目见人。

  几年之后,风声暂息,他这时恰巧来到无锡。无锡邻近太湖,樯桅如林,篷帆掠影,郊外又有惠山、梅园之胜,端的是江南明媚的水乡。他江湖浪迹,已感疲倦,一到无锡,就索性在一间小村子里卜居下来,做铁匠木工,聊以糊口。

  晃眼十多廿年,他心未全灰,发毛已白,只以未有时机,不能再起,每每念及往昔轰轰烈烈的战斗,未尝不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因为年将垂暮,便兴起了收徒之念,好等年轻人继承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事非轻易可行,莫说爱徒难得,自己十多年隐姓埋名,若非极信任得过的人,也不敢泄漏。

  这时恰巧碰着上官瑾失意科场,看清满清皇朝腐败的时候。方复汉眼光何等锐利,听其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悟前非,绝不会做满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听到他唱翼王的诗,便走了进来,亮了真相。

  从此上官瑾便拜方铁匠为师,反正他的私塾,不过是在农闲时才教几个农家孩子,功夫有的是。方铁匠是武当派的好手,每晚过来给他讲解几个招式,让他自己练习。另外还传给他拳经剑诀,让他在白天无事时,也可揣摩。他们一个穷书生,一个老铁匠,虽过从稍密,村子里也无人怀疑。

  上官瑾天资聪颖,别人要学一年的,他学三个月便赶上了,不过五年功夫,他的内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

  一夜,匝地清辉,月明如水,方复汉照例到上官瑾家来,看上官瑾演了一趟武当秘传的“迷踪拳”后,忽悠然长叹道:“咱们师徒,相聚五年,恐怕就要分开了。”

  上官瑾大惊,急问何故。方复汉道:“天下哪有不散之筵席,何况你五年来,已尽获所传。你的天分甚高,我的武学却浅,我也没有什么绝技可以教你了。何况我隐姓埋名,本非得已,人近暮年,更思以有限时光,了未完之事。我此去是想找一个人,也是想再看看外面的情景。”

  上官瑾知道师父抱家国之忧,对太平天国的覆亡,更有难忘之痛,他此去浪游江湖,必有一番目的。上官瑾沉思有顷,忽地上前请道:“弟子也想同行,求师父带弟子到江湖历练历练。”

  方复汉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你不行!”上官瑾急问:“为什么不行?”

  方复汉微微一笑,说道:“老夫是胡虏所要得而甘心的人物,虽说事隔多年,究属危险。你是独子,又未成家,我怎能叫你冒险犯难?”

  上官瑾见师父提到他的家室,面色一红忽地肃然起立,郑重地对师父道:“师父,难道至今尚不敢相信弟子吗?弟子如果怕艰险,虑危难,也不敢随你老学艺了。弟子愿以师父做榜样,誓以有生之年,和胡虏周旋。纵有万死,亦在所不辞,我志未酬,室家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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