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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8)


  在“文革”期间,和左派朋友们的想象相反,我和简又文的接触不是少了,而是多了。简师在为学和信仰方面都是非常专一的,只磨一剑——太平天国史,只治一“经”——“圣经”。我则对任何宗教,都是抱着非信非不信的态度。基督教尤其是我的“弱项”,读了四年教会大学,对圣经还未真正用心从头到尾念过一遍。简师也知我的态度,并不勉强我受洗礼。“文革”期间,我采取的对策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但最苦闷的时候也正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左派朋友,我已是敬而远之;右派朋友,又找不到真正知己。可以与谈心事的就只有视我如子侄的简师了。简师给我看一段圣经:“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的恶,我反去作。……我真是苦啊!”读了这段圣经,我受到很大震撼。“文革”期间,许多值得人们敬佩的学者作家,包括巴金和金应熙在内,不也正是如此么?

  所以我始终尊敬金师,因为人不可能永远正确。而且,陈寅恪的晚年遭遇,固然是个悲剧,金应熙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香港有个构成“控罪”的律例,叫做“官职与收入不相称”,仿此,金应熙的“学问与成就不相称”,又去向谁控告、诅咒?有人说,悲剧在于身分的矛盾,有两个金应熙,一个是党员干部金应熙,一个是学者金应熙。更确切的说,把身分矛盾和思想矛盾都包括在内的说法应是:陈门弟子和马列信徒的矛盾。有时义宁之学占上风,有时马列主义占上风。但在他的晚年,这个矛盾却似有所缓和。因为他致力的香港学和义宁之学并无直接冲突,不像在反右和“文革”时期那样。根据我所能见到的资料,举几个例。一九八五年写的《陈寅恪》评传,八八年写的《略论东汉之宦官》(49),都是很有分量的文章。金应熙是从籍贯入手研究宦官问题的,这正是受到陈寅恪独特的“区域性分析法”治史的影响。今年出版的《陈寅恪之史学》,其作者李玉梅亦提及她曾得到金应熙的从旁指引。

  (49)金应熙《略论东汉之宦官》,《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六月)。

  而更重要也更令人惋惜的,据广东社会科学院悼金文的透露(50),金应熙已完成《金七十论注释》一书的资料搜集工作,正要动笔的时候,不幸就与世长辞。

  (50)广东社会科学院《深切悼念金应熙教授》(一九九一年七月)。

  《金七十论》(书名),数论师自在黑(人名)作,有七十行偈颂,国王赏之以金。自在黑引以为荣,故将他的七十行偈颂,名为《金七十论》。“数论”为印度六大学派中的重要一派,禅宗的“自性空寂”、“自性变化”就是受到“数论”的影响的(51)。此书似乎较僻,虽有陈真谛的译本,若无详细注释,恐亦难懂。但若详注,那就非精通梵文不可了。“佛教翻译文学”是构成义宁之学的一部分,《金七十论》由精通梵文的金应熙注释,正是最好不过。

  (51)有关《金七十论》之论述,根据:一、佛学大辞典本书目Buddhist Dictionary。二、金应熙《试论印度古代的六师哲学》(《大公报》在港复刊卅周年纪念文集·上卷,一九七八年九月),页二八九至二九六。三、印顺著《中国禅宗史》第八章“曹溪禅之开展”(上海书店一九九二年三月第一版)。

  在广东社科院的悼金文中,对《金七十论》这个书名,是并无注释的。有位朋友笑道:“要不是你给我解释,我还以为是金应熙七十岁之时所写的论文呢。他书未成,身先死。这样巧合,莫非‘经谶’?”我说:“诗谶常闻,‘经谶’前所未闻也。”朋友说:“那就算是我的杜撰,或者算是天意吧。”

  我倒宁愿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金应熙的“师门恩怨”,不论是对做老师的陈寅恪,或是对做弟子的金应熙,都是非常之有代表性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悲剧。那就让它的悲剧性加强吧。纵然陈学失传(我相信不会),若能令人们更加警惕,免使悲剧重演,那也是值得的。

  (一九九七年七月写于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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