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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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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转向的例子不只一个,另一个更为显著、也对金应熙更具深远影响的是经济学。他不但自修,还上经济系的课程,旁听一位刘先生讲的“经济史”。这是经济系学生必修的课程。大学课程,除非特别标明是“中国经济史”,否则单说“经济史”的话,就一定是西方的,也差不多是等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刘先生和金应熙同是讲师(可能级别略高),年龄只比金应熙大几岁。我曾问金师,为何来旁听刘先生的课,他答:“因为他对资本主义懂得比我多。”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强调“经济基础”的,把经济作为压倒一切的因素。金应熙对经济学发生浓厚兴趣,原因可能在此,特别选修刘先生的课,则可能是为了“知己知彼”。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这一下可妙了,我一下子又“升级”和金应熙做同学了。但不妙的是,这位刘先生是用英文授课的,我的英文不灵光,大约只听得懂一半,于是我这个本科学生,就非向他这个的外派“旁听生”请教不可了。这位刘先生的课也讲得真好,从亚当·斯密(Adam Smith)讲到凯恩斯(J. M. Keynes),经济学说方面也都有颇为详尽的论述。 金应熙的天资和勤奋也真令人惊佩,就以经济学来说,当我岭大毕业之前,他亦足以做我的老师了。毕业前我曾写过一篇有关南北朝庄园经济的论文,在四九年《南大经济》(经济系的学报。岭南大学一般简称“岭大”,学校则称“南大”)发表,这篇论文就是在金师的指导下完成的。他自己也写了一篇《古罗马帝国经济史》,另外还用笔名写了一篇批判凯恩斯理论的文章。《南大经济》主编黄标熊告诉我,金师这篇文章,是应他所请而写的。因为他收到一位研究生写的大捧凯恩斯的文章,他决定刊载,但又觉得有点不妥,商之金师。金师说:“是该为他消消毒”,于是执笔就写,根本不用翻查参考资料,就在编辑室完成这篇论文。 凯恩斯是四十年代风头最劲的经济学家,他认为前人研究的是静态经济学,他研究的是动态经济学,研究如何在不安定的社会中,施行有效的经济政策,达到充分就业的目的。根据他的理论,如果在经济衰退时期,大火烧了伦敦城,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在大兴土木重建名城的过程中,可造就全民就业的机会,令衰退变为兴旺。根据他的理论,浪费是值得鼓励的,若只知道节俭(量入为出),则不论对政府或对个人而言,都是最笨的理财手段。他的理论精华,可归纳为一句妇孺皆知的大白话,即“先使未来钱”是也。西方国家(主要是英美),采用他所拟的政策,曾纾解起自三十年代初的经济危机。但左派学者,则认为凯恩斯只不过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庸医,一旦药石无灵,便将沉疴难起。故此金应熙说要“为他消消毒”。 一晃四十多年,一九九一年《香港概论》上卷出版。时间作证: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凯恩斯的理论是渐渐不适合了,被其他学派的理论替代了;但资本主义也没有如马克思预言那样崩溃。沉疴难起终须起,不管是“自我完善”也好,是吸收了社会主义的因素也好,总之它的生命还没走到尽头,很可能另有一番景象。 四十年过去,金应熙又怎么样了?许多朋友对他的“转行”“去搞经济”感到意外,我则只想知道,他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如今又是如何。 答案无须他说,就在《香港概论》中。这本书(指上卷,下同)的出版,倒是造成了一个香港罕见的现象,不管左、中、右报,都是一致赞好,尽管此书担任主编的是香港新华社秘书长杨奇。著名评论家孙述宪在《信报》(以经济为主的香港报纸)的文章,誉该书“为‘香港学’的主流作品,是透过香港的自由市场角度,探索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理论的里程碑”(37)。并担心“由于该书对那从‘香港现象’衍生的经济奇迹近乎毫不保留的肯定和认同,它的修订和续出下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或出现一些问题呢?”(38)直到九三年《香港概论》下卷出版,他才放下心。那时金应熙已经去世,孙述宪在文章中深致悼念之情,并尊称金应熙为“希望中国能从香港经济的成就得到实惠的金师”(39)。 (37)(38)(39)孙述宪《万花筒是不容易研究出结论来的》。(香港《信报》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三日) 我和金师最后一次见面在九一年三月,那年六月他就与世长辞了。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也曾谈到凯恩斯。那是从当前的经济学趋势谈起的,他说目前西方的经济学又回复到亚当·斯密的古典学派了,不主张政府干预(凯恩斯则是主张干预的),由市场经济决定,主张放任政策(Laissez faire)。当然所谓“回复”并非完全一样,多少有点否定之否定的意味吧。他说凯恩斯的学说是未必适合今天的资本主义,但不能否定它过去的成就。又说,其实某些常见的经济现象,例如信用咭和分期付款的流行等等,其“创意”都是从提倡“先使未来钱”这一观念来的。尽管那些用家根本不知凯恩斯是什么人,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从批判资本主义、批判凯恩斯到对资本主义的再认识,对凯恩斯的全面评价,这其间想也包含了金应熙的迷惘与反思吧。最后那次见面,最后他不无感喟地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这话不错,最少年轻时代的我是。往往把理想所托的事物想得太美好,却不知它也有丑恶、也有残缺、也有污泥浊水与脓疮。一九四八年,我担任《岭南周报》总编辑,《岭南周报》是岭南总会(包括大学、中学、小学的学生会)的刊物,我一“上任”;就在副刊上用冯显华笔名写了一首题为《迎春曲》的新诗,有一段这样说:“不待燕子南归带来了一天春色/不待塞外驼铃报告冰雪的消失/从千万人的面上/(这些自由了的奴隶的笑啊!)/刻划着春天的脚步”。多么“美”,多么浪漫。其实,都是从当时的流行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得来的“灵感”,一切纯属想象。 我这个总编辑其实也是名实不副的,纵然不能说是“挂名”,但金应熙做得比我更多。十篇社评,大约总有七篇是他写的;副刊缺稿,也总是拉他来“顶档”;编辑方针——促使岭南人走出象牙之塔——是由我们共同商定的;反内战反饥饿的文章则由他来写。我是“当之有愧”的总编辑,金师才是真正的掌舵人。《周报》“左转”,当然难免受到政治上的压力,而我又恰好是个最不懂得应付政治的人,于是唯有请辞。 和金应熙关系更深的是艺文社,社长黎铿是三十年代的童星,在岭大锋头甚劲,金师从成立到解散(那已是我在岭大毕业之后的事了),始终参与社务,可说是艺文社的灵魂。艺文社本来就是“进步学生”的组合,在当年,“进步”的意义就是左,到解放战争后期,越来越左,左得惊人。一九四九年一月,在艺文社主办的一个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黄河大合唱》,也不知怎的,临时加插了一个《我们要渡过长江》。当时正是国共酝酿和谈,共方扬言,和谈不成,就要渡江之际。唱这首歌,其敏感性可想而知。而金应熙当年的显得“天真”、“激情”,亦可想而知。 左倾、迷惘、反思,大概是理想主义者的三部曲,至于每一“曲”的时间长短,那就要看每个人的遭遇和“悟性”如何了。需要补记一笔的是,金应熙在感喟“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时,是在说了许多当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之后说的,不过他还是说:“一个人总是要有理想的,不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师门恩怨 关于金应熙的师门恩怨,我亦有一种“甚难评说的人生”(40)之感。难以评说,只能略抒所感所思。 (40)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第一版)。 我于义宁(陈寅恪)之学,直到今日,恐怕还只能说是略窥藩篱。引导我接触义宁之学的人正是金应熙。那时我对佛学着迷,喜欢谈禅说偈,有一天谈及六祖传法偈(按:此偈之流行本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敦煌本坛经则作两偈,字句与流行本略有分别,但意义则相同)。金师问:“此偈如何?”我说:“古今传诵,绝妙好辞,尚有何可议?”金师说:“就是还有可议。”介绍我读陈寅恪写的一篇文章《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41)。 (41)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清华学报》七卷二期一九三二年六月) 陈寅恪认为六祖的传法偈,一、比喻不适当。“菩提树为永久坚实之宝树,决不能取以比喻变灭无常之肉身。”二、意义未完备。“细释经文,其意在身心对举。言身则如树,分析皆空,心则如镜,光明普照。今偈文关于心之方面,既已将比喻及其本体作用叙述详参,词显而意赅。身之一方面,仅言及比喻。无论其取比不伦,即使比拟适当,亦缺少继续之下文,仅得文意之一半。”故其结论认为六祖的传法偈,只是“半通之文”,“其关于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 这真是堪称石破天惊的议论,但令我“惊服”的还不止此。后来我又读了陈寅恪的《论韩愈》一文。韩愈以谏迎佛骨获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呵诋释迦”在韩愈的诗文中屡见不鲜。给一般人的印象,好像韩愈和佛教是死对头似的。但陈寅恪则指出,韩愈的“道统”说,表面虽受孟子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故叹曰:“禅学于退之影响亦大矣哉!”在此文中,陈寅恪大赞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陈寅恪并不因六祖的传法偈为“半通之文”而影响他对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的评价,真是值得读者再思三思。我读了这两篇文章,心里想的就是“做学问的就该这样”。不因是权威说的就不敢议,亦不能因其有可议之处,就全盘否定。知人论世,亦不能单一化!例如对韩愈,既要看到他排斥佛教的一面,亦要看到他受佛教影响的一面。 陈寅恪史学的特色就在于创见多、争议大(42)。其“大”者如李唐源流考、关陇集团说;其“小”者如李白是汉人还是胡人、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等等,都曾引起争议。例如在李白的胡汉问题上,和他打笔战的就是史学界的“头号人物”郭沫若。郭认为李白确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但他肯定李白是汉人。 (42)辛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年二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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