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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卓一航忽听得她出声答话,如奉纶音,不暇细想,慌忙答道:“是!我听姐姐吩咐,不能再让师叔给人伤了!”

  白石道人双眼翻白,几乎气死!何绿华连问他两声:“爹,你的伤碍事么?”

  他也如听而不闻,闭嘴不答,何绿华见他神色骇人,低低对卓一航道:“爹似是疯了。咱们紧护着他!”

  卓一航点了点头,一柄剑夭矫如龙,不离白石道人身后。

  玉罗剎嘱咐了卓一航之后,一声长笑,脚尖一点,身子突然腾空飞了起来,从成章五等人的头顶飞越过去,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向神大元猛刺,神大元吓得慌了,回身一避,反手一抓,神大元的野狐拳本来也是武林一绝,厉害非凡。可是玉罗剎自到塞外之后,潜心研习师父所留下的剑谱,剑法已到出神入化之境,神大元扑前一抓,被她乘势一剑,直透后心,神一元要待走时,又被她朝着后心一踢,顿时呕出黑血,仆地身亡!

  玉罗剎哈哈笑道:“风砂堡主,神家兄弟比你如何?你尚不知进退,我可要大开杀戒了!”

  成章五怒道:“我岂是畏死之人!”

  竟然迎着玉罗剎剑尖,挥掌猛击!

  玉罗剎肩头一缩,左手轻轻一带,成章五脚步不稳,踉踉跄跄地冲过一边,转眼之间,玉罗剎又刺伤了数人,成章五心中大痛,叫道:“你杀伤我一众兄弟,我与你是除死方休!你不必手下留情,杀过来吧,我死也得与众兄弟同死。”

  玉罗剎身形快极,霎忽之间,又伤了几人,成章五追之不及,想与她拚死,也不可能。

  玉罗剎忽然笑道:“风砂堡主,我何曾杀了你的弟兄?”

  成章五愤怒之极,望着满场翻滚呻吟的弟兄,大声喝道:“你这魔女还说风凉的话儿!”

  纵身追她,忽听得一阵木鱼声响,“阿弥陀佛”之声在耳边响了起来,成章五纵目一望,只见一个和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沉声念道:“阿弥陀佛,冤家宜解不宜结,请快停了干戈斫伐之声!”

  成章五邀来的天山南北高手,有过半认识这个高僧,不禁同声呼道:“晦明禅师!这魔女杀人如草,请快来相助!”

  玉罗剎微微一笑,道:“岳鸣珂,原来是你!”

  众人见玉罗剎和晦明禅师招呼,更是吃惊。晦明禅师击了一下木鱼,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两边都停手了吧!”

  晦明禅师到天山已有八年,武功既是深不可测,人又谦和平易,天山南北英雄无不服他。见他一说,纷纷跳出圈子,只有成章五还不肯干休,披头散发,狠狠追击,要和玉罗剎拚命。晦明禅师合什喊道:“堡主住手,她并没有说错,你手下弟兄,并无一人丧命。伤了的我替你救,请瞧在贫僧面上,住手了吧!”

  风砂堡主愕然住手,道:“伤得如此之重,还能个个都救活吗?”

  晦明禅师道:“她虽号称魔女,其实心中却还存着一点慈悲。她的剑尖刺的都是关节,虽然不能起立,却非致命之处。我有上好天山雪莲配制成的碧灵丹,开水内服外敷,痛楚立失,不须一个时辰,便可行动如常。”

  晦明禅师取出了数十颗碧灵丹,交与未伤之人,叫他们一同救治伤者,片刻之后,果然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玉罗剎笑道:“鸣珂,这次又是我遭人骂,你充好人了。你别得意,将来我还要与你比剑!”

  成章五忽然向玉罗剎兜头一揖,长叹一声道:“今日我方知天外有天,这香堂我决把它散了,从此不再争强!我还要谢你手下留情!”

  晦明禅师笑道:“瞧,这不是有人向你道好了?”

  回头向卓一航笑道:“这里事情已了,贫僧也该走了!你们这对欢喜冤家,也该和好了吧?”

  话刚说完,忽见玉罗剎面色大变。厉声喝道:“卓一航,你这武当派的得意弟子,还不随你师叔回山去么?”

  卓一航骇道:“姐姐,你听我说……”

  碍于白石道人父女在旁,不好解释那晚之事,讷讷说道:“姐姐,不管你对我如何,我已是决心终老边荒,追随你了!”

  玉罗剎冷冷一笑,忽见白石道人双颊火红,突然朝她一揖!

  玉罗剎一闪闪开,冷笑道:“我乃邪派魔女,怎敢受武当五老之拜!”

  白石道人哑声叫道:“这一拜是谢你相救之恩,但我也不白领你的情。我们本来要一航回山掌门,现在我一肩担起,将他让与你了。一航,从此你与武当派两无干系,终生服侍你的练姐姐吧!”

  卓一航嗫嚅道:“师叔;这是什么话?”

  白石道人携了女儿如飞奔跑,玉罗剎连连冷笑,何绿华却回头道:“玉罗剎,你可得好好待我大哥,不要逞强欺负他!”

  玉罗剎微微一愕,欲待问时,何绿华已随白石道人奔出。

  卓一航呆若木鸡,他受紫阳道长栽培抚育,虽然十多年来,因与玉罗剎相恋之事,为同门所不谅,可是一心都还想报答本门,岂料白石师叔却要把他逐出门墙,这怎能不令他心痛。他却没有想到,他的掌门,只有同门人公决,才能免掉。白石道人根本没有权力将他逐出门墙。

  玉罗剎心灰已极,想起十多年来的波折,如今头发也白了,纵许再成鸳侣也没有什么意思。玉罗剎的想法就异乎寻常女子,在她想和卓一航谈论婚嫁之时,便一心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到如今几度伤心之后,她觉得婚嫁已是没有意思,也就不愿再听卓一航解释,宁愿留一点未了之情,彼此相忆了!

  卓一航话未说完,只见玉罗剎已飘然而去,卓一航狂呼追赶,那里追赶得上?但见天上是耿耿银河,地下是黄沙漠漠,玉罗剎的影子又不见了。

  卓一航失声痛哭,良久良久,忽觉有人轻轻抚自己肩背,轻轻说道:“情孽,情孽!”

  晦明禅师一直就跟在他的身后,让他哭得够了,这才出声慰解。

  卓一航默然不语,和晦明禅师在沙漠走了一程,这才说道:“练姐姐此去,以后相见更难了!”

  抬头望天,天上双星闪耀,猛然记起,今夜正是七夕佳期,又不禁怅然叹道:“天上鹊桥聚会,人间劳燕分飞,老天爷也未免太作弄我了!”

  晦明禅师也抬起了头,看牛郎织女星冉冉掠过天空,忽然问道:“你饱读诗词,可记得秦少游咏七夕的《鹊桥仙》一词么?”

  卓一航情怀怅触,低声吟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晦明禅师道:“可不是么?若她还对你有情,又何必朝暮相处。人间百年,天上一瞬,你若作如是观,则两情相谅之日,也并非地久天长!”

  两人踏着星光,穿过沙漠,牛郎织女星升起了又落下了!

  经过风砂铁堡一战,白发魔女威名远播,天山南北,无人敢再惹她,但大漠草原,却也再难见她的影子,她已隐居天山南高峰,最初几年还一年一度到唐努处作客十天八天,传飞红巾武艺,以后就难得下山了。

  卓一航送晦明禅师回到天山北高峰后,便回到慕士塔格山驼峰之上,辛龙子出来迎接,告诉他道:“数月之前,有一个白发满头的女子,攀上驼峰探望。”

  辛龙子道:“我怕她毁坏仙花,上前喝问。她轻轻把我推开,对仙花看了好久,叹息几声,面上忽又现出微笑,终于走了。这女人好奇怪,师父,她可是你的朋友么?”

  卓一航怅然叹息,过了好久,忽叫辛龙子上前问道:“你依实告诉我,你可知道这两朵仙花什么时候才开吗?”

  辛龙子道:“我问过爹爹,听爹爹说也许要五六十年!”

  卓一航道:“好,将来我死了之后,你也要守着这两朵仙花。”

  辛龙子满腹疑团,见师父目中蕴泪,神色奇异,不敢发问。

  是夜,又是淡月疏星之夜,卓一航独上驼峰,凄然南望,遥遥见南高峰高出云表,在那变幻的云海之中,似乎有一个人也在向他遥望。

  卓一航叹了口气,十数年来情事,一一在他心头掠过:黄龙洞的初会,明月峡的夜话,武当山上的纠纷,大沙漠上的离别,历历如在目前,有忏悔,有情伤,有蜜意柔情,有惊心谣诼,最伤心的是往者已矣,来者又未必可追,所能做的,也只有夜夜在此相望罢了。

  卓一航想得如醉似痴,看着头顶上空的星星,想起飞红巾所转达的玉罗剎的话,只觉玉罗剎就像头顶上的星星,离自己像是很近又像很远,心潮浪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觉用剑在石壁上刻下了一首律诗,诗道:

  别后音书两不闻,预知谣诼必纷纭。
  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冬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

  刻了之后,放声吟诵,余音袅袅,散在山巅水涯,天上的北极星又升起了!

  (〈白发魔女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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