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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玉罗剎道:“比如你找到一位武林中志同道合的朋友,结庐名山,精研武学。到他日有所成就,真能为你们武当派放一异彩,岂不也是报师恩之一法?请你恕我直言,武当派虽然名重天下,但你们前辈的达摩剑法失传,直到如今却还未有惊人绝艺,足以服世传人的呢!虚声不能久恃,你即算为武当派着想,也该在武学的探讨上,好好做一番功夫。”

  卓一航听了,思潮浪涌,感触频生。首先感到的是:这一番话不是玉罗剎第二人也不会说。自紫阳道长死后,武当派确如日过中天,眼看就要由盛而衰的了。发扬与重振本门的武学,责任的确是不容旁贷。继而想道:玉罗剎太过着重武功,却忽略了以德服人,这也绝非领袖武林之道。再而想道:玉罗剎这番话的意思,明明是想与我结为神仙伴侣,合藉双修,同研武功,寻幽探秘。我与她若共同探讨,以我派正家的玄门内功,配合她妙绝天下的剑法,各采所长,预料必能为武学大放异彩。何况她不但武功卓绝,而且美若天人,若得与她同偕白首,真是几生修到?终于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怕只怕情天易缺,好梦难圆,看来这也只是一场春梦而已!几位师叔都把她当成本门公敌,除非我跳出武当门户,否则欲要与她结合,那是万万不能!何况我是屡代书香之后,父师遗训,也绝不能与绿林中的女魔头结合。呀,真是辜负她如花美貌,可怜我福薄缘悭,与玉罗剎白头偕老之梦,只恐今生是无望的了!

  玉罗剎见他垂首沉思,久久不语;那知他的心中正如大海潮翻,已涌过好几重思想的波浪!玉罗剎低眉一笑,牵着他的手问道:“傻孩子,你想些什么呀!”

  卓一航抬起了头,讷讷说道:“练姐姐,我何尝不想得一知己,结庐名山,只是,只是……”

  玉罗剎道:“只是什么?”

  卓一航心中一酸,半晌说道:“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玉罗剎好生失望,随手摘下一朵山谷上的野花,默然无语,卓一航搭讪笑道:“这花真美,嗯,我说错啦,姐姐,你比这花还美!”

  玉罗剎凄然一笑,把花掷下山谷,道:“这朵花虽然好看,但春光一去,花便飘零,不过好花谢了,明年还可重开,人呢,过了几年,再过几年,又过几年,那时白发满头,多美也要变成丑怪了!”

  卓一航心神动荡,知她此言正是为自己所说的“再等几年”而发,想起“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两句话,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玉罗剎见他眼角隐有泪珠,一笑说道:“傻孩子,事在人为,哭什么呢?”

  挨过身来,卓一航闻得缕缕幽香,沁人欲醉,几乎按捺不住,欲把心怀剖诉,迷惘之中,几个师叔的影子,陡然从脑海中掠过,尤其是白石道人,更好像瞪着眼睛望自己。心中暗道:“我若不顾一切,与玉罗剎成婚,背叛师门的帽子必然被戴上头来,那时我还有何面目见武林同道。”

  玉罗剎又揉碎一朵野花,抛下山谷,卓一航呆呆的看花片在风中飘落,忽然说道:“练姐姐,你的容颜应该像开不败的花朵。”

  玉罗剎笑道:“痴人说梦!普天之下,那有青春长驻之人?我说,老天爷若然像人一样,思多虑多,老天爷也会老呢!咱们见一回吵一回,下次你再见到我时,只恐我已是白发满头的老婆婆了!”

  卓一航给她说得心潮动荡,想道:“玉罗剎真是个大有慧根之人,她读书不多,不会做诗,也不会填词,但信口说出来的话,除了没有协韵之外,简直就是绝妙的诗词。宋词云:‘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情如梦,醒来无处追寻!’又有句云:‘叹几句离合,便成迟暮。’她说的话,不正就是这些词的注释?而且说得比这些词句还更明白动人。”

  玉罗剎又笑道:“到我白发满头之时,只恐你连看也不看我了。”

  卓一航明知玉罗剎用话挤话,要自己吐出真情,可是自己格于形势,万难答复,只好强笑为欢,把话拉开去道:“到你生出白发,我就去求灵丹妙药,让你恢复青春。”

  玉罗剎叹了口气,想道:“别人和你说正经话儿,你却尽开玩笑。”

  心头一酸,把话忍住。抬头一望,红日已上三竿,玉罗剎如在梦中悠然醒转,忽然“咦”了一声道:“哎,日头都这么高了,怎么珊瑚妹妹还未回来?”

  卓一航喜道:“铁珊瑚也在这里么?”

  玉罗剎点了点头。卓一航道:“咱们叫她和岳鸣珂大哥相见,鸣珂大哥自熊经略死后,就心灰意冷,也该有个人安慰安慰他。”

  玉罗剎心道:“你自己的事都管不了,却忙着管别人的事!岳鸣珂要人安慰,我又何尝不要人安慰?”

  但她对铁珊瑚犹如妹妹,关怀之极,闻言甚喜,问道:“那岳鸣珂呢?”

  卓一航道:“我们昨晚本来同床夜话,后来听得慕容冲入观搜索,我就和他相约,叫他先行设法脱身,待那些人去后,再回清虚观和我相见。想不到你随后就来,一来就将我拉到这里。他找不见我不打紧,只怕我的师叔会迁怒于他。”

  玉罗剎道:“我以前错怪了他,不知他还怪不怪我?”

  卓一航道:“他知道铁珊瑚在你这儿,而你又是这样热心的月老,他喜欢还来不及呢!”

  玉罗剎想起以前做媒之事,面上一红,寨中巡逻的女兵巡到山后,见头领和这个少年客人谈得正欢,远远避开,玉罗剎忽然叫道:“你们这几个人下山接铁寨主去吧!”

  巡逻的女兵应声而去。卓一航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玉罗剎道:“城中的官军已全数覆灭,抢粮的饥民不下万人,就是再来几千官军也不济事。何况珊瑚妹妹近年武功精进,料想可以安然归来。”

  话虽如此,到底担心,和卓一航到前山眺望。

  再说铁珊瑚带领饥民,犹如洪水冲破堤防,把城中的两千官兵,杀得死的死逃的逃,将县衙也一把火烧了,饥民打开粮仓,只见堆得满满的,其中还有好几年前的陈粮,饥民大愤,将粮抢了,然后再抢城中大户,闹到天明,每个饥民都抢了一两袋粮食。这些饥民声势虽然浩大,到底不是有组织有训练的队伍,抢了粮食,心满意足,呼啸四散。铁珊瑚心想,可惜练姐姐只要女兵,要不然把这些饥民聚集起来,立刻可成一支义军,攻占州府!天亮之后,饥民十九散了,铁珊瑚集合带来的女兵,幸喜并无伤损,也便出城回山。

  再说慕容冲在清虚观大败之后,一点受伤的东厂卫士,只被玉罗剎用剑刺伤关节穴道的便有十二人,再加上被武当派打伤的,总共不下二十名之多,没伤的只有十五六人,慕容冲大为丧气,叫没伤的人,每人背起一名伤员,几名轻伤的则互相扶持,摸下山去。

  那时正是饥民在城中大闹,焚县衙,抢粮仓之际,慕容冲见城中火势正盛,不敢回到市区,从清虚观背面翻下山坡,在山边的丛林中歇息,看看东方渐亮,城中厮杀之声渐弱,正想派人入城探听,忽听得有呜呜响箭之声,三长两短,慕容冲喜道:“好呀,应修阳他们居然平安无事,咱们不必入城探听了。”

  原来慕容冲这次出京,除了要追捕岳鸣珂之外,还有打听四川“匪情”的任务(其时张献忠和李自成都在四川境内)。自石浩走后,应修阳已替了石浩在锦衣卫中的位置,所以魏忠贤不但派出了东厂的总教头、宫中第一把好手的慕容冲,还派出了锦衣卫的统领应修阳,用意就是要锦衣卫和东厂作“厂卫”合作,共同追捕钦犯,打探敌踪。那晚慕容冲带人搜查清虚观,应修阳则在城中卫所留守,这响箭是他们约好的联络信号。慕容冲抽出响箭,射上天空,也是三长两短,过了片刻,应修阳和四名锦衣卫士,摸到林中。应修阳见东厂卫士,伤者累累,吃了一惊,问道:“怎么,武当派的人居然和你们动手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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