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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红花鬼母思潮起伏不定,玉罗剎听了铁珊瑚的箫声,心急如焚,暗中责骂自己,不应与红花鬼母纠缠,晃剑飘身,叫道:“你不去我也去了!你有厚脸皮,就在这里欺负我的女兵吧!”红花鬼母道:“呸,事情非到水落石出,你飞到天边,我也跟你!”拐杖点地,身形疾起,紧跟在玉罗剎后面。其间祗苦了个卓一航,运用了全身本领,仍是落后数十丈之遥。

  再说岳鸣珂昨晚逃出清虚观后,就伏在山林之中,到了四更时分,林中脚步声大作,祗见慕容冲他们一大堆人都走下山,每人背着一名受伤的同伴。岳鸣珂心道:“咦,白石道人居然还不错哩,慕容冲他们吃了武当派的大亏了。”他不知玉罗剎已经来过又去了,祗因下山的方向不同,所以没有看见。

  岳鸣珂连日奔波,又在激战之后,精神困倦,见慕容冲他们走远,松了口气,心道:“我且稍睡片时,待天明之后,再去向白石道人请罪,并与卓兄最后道别。”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被声音惊醒,岳鸣珂躺在两块岩石之间,从石隙中望出,祗见一个相貌奇丑的老女人,鬓边插着一朵大红花,口中喃喃有声,纵步如飞,向城中的方向奔去。

  岳鸣珂凛然一惊:莫非此人就是红花鬼母,看她轻功超妙,不在自己之下,倏眼不见。岳鸣珂跳了出来,整了衣冠,再上山去叩清虚观的大门。

  白石道人给玉罗剎与红花鬼母先后一闹,正自气恼非常,不料红花鬼母刚走,岳鸣珂又来,白石道人一见,怒从心起,岳鸣珂依谒前辈之礼,对白石道人抱拳作揖,问道:“卓兄无恙么?”白石道人怒道:“你们不是和玉罗剎那妖女在一起吗?”岳鸣珂奇道:“什么?”白石道:“你还作什么假惺惺,玉罗剎把我们的掌门人掳去啦!”岳鸣珂奇道:“真的?有这样的事?那么玉罗剎也在广元了?”

  白石道人越发生气,骂道:“岳鸣珂,你这小辈真是胆大妄为,你陷害我们武当派与官家作对还不算,又勾结玉罗剎戏侮我们!”掌门人被俘,那是一派的奇耻大辱,所以白石道人悻悻然见于辞色。岳鸣珂躬腰答道:“昨晚之事,小辈该向你陪罪。祗是与玉罗剎勾结之事,那却是前辈误会了!”白石道人嗖的一声拔出长剑,喝道:“就凭昨晚之事,你便该吃我一剑!这样大事,岂是陪罪得了!”白石道人的连环夺命剑法迅捷之极,说话之间,连进数招,岳鸣珂迫得拔剑一挡,当的一声,将白石道人的长剑震开,白石道人叫道:“众弟子还不速上!”

  岳鸣珂虚晃一剑,跳出大门,如飞而去!白石道人追之不及,祗好自己生气!

  岳鸣珂自熊廷弼死后,本已心灰意冷,几次三番想削发为僧,归隐天山。祗因心头还有一个铁珊瑚,委决不下。自那次玉罗剎鲁莽提婚,岳鸣珂措词不当,被铁飞龙父女听到,铁珊瑚一气而走之后,岳鸣珂深自引责,内疚之极,立誓要找到铁珊瑚向她陪一句罪,这才心安。祗因戎马匆匆,此愿无由实现。而今听得玉罗剎昨晚出现,想道,“玉罗剎既在此地,她必能知铁珊瑚下落。她虽与我不和,我也要找她问去。”于是岳鸣珂下山探问,玉罗剎在明月峡,广元的居民十九知道,岳鸣珂问明了去明月峡的路,便立刻动身,其时红花鬼母也正从城中卫所出来,向明月峡前去。岳鸣珂与红花鬼母一先一后,两人都不知道。

  岳鸣珂将近明月峡时,也遥见谷底追敌的卫士,并见坡上有逃避的女喽兵,大为惊奇,截着一个女喽兵询问,女喽兵见他不是卫士,问他是谁,岳鸣珂道:“我是你们练寨主的朋友。”女喽兵适才见他登山时迅逾猿猴,料是武林中的高手,喜道:“那么你快去救我们的铁寨主吧!她被鹰犬所追,正进入那边山口。”岳鸣珂跳起来道:“谁?”女喽兵道:“你不认得我们的铁寨主吗?她是西北铁老英雄的女儿,小名叫珊瑚。”话未说完,岳鸣珂已如飞冲去。宛似一团白影,隐现在危岩乱石之间。

  岳鸣珂的轻功与玉罗剎几在伯仲之间,追敌的卫士眼力好的,祗见山坡上一团东西一掠即过,也不知是鬼是人,更说不到敢上去拦截了。

  岳鸣珂奔入第一道山口之时,正是铁珊瑚刚踏入第三道山口,第一次吹箫向玉罗剎报警的时候,那次吹了几声,便被雪崩所阻,玉罗剎没有听见(玉罗剎听到的是第二次箫声),但岳鸣珂却听到了。

  岳鸣珂一听箫声,心中狂喜,喃喃语道:“谢天谢地,果然是她!”猛然间山谷里响起了巨大的雷鸣声,万峰回应,震耳欲聋,岳鸣珂在西北长大,知是雪崩,急向山顶高处跃去,过了一阵,雪崩渐止,岳鸣珂急急跃过几个峰头,遥见第三道山口已被雪封,再极目远眺,前方无人,想道:珊瑚妹妹必然是被困在下面的深谷了,若然敌人在雪崩之前也有窜入,那可不妙!吸一口气,施展绝顶轻功,从山顶上滑走下来,就在此际,红花鬼母在山顶上,离他数丈之地掠过,岳鸣珂听得风声,昂头一瞥,知是红花鬼母,颇为奇怪,心道:她才到清虚观,又来明月峡,奔奔波波,不知却是为何?但岳鸣珂救人心切,也懒得去理红花鬼母,手攀葛藤,脚点危岩,片刻之间,滑到山腰,忽听得慕容冲大声喝道:“不许走来!”

  岳鸣珂一眼瞧去,祗见慕容冲一脸狞笑,胁下挟着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铁珊瑚,岳鸣珂又惊又怒,长剑倏的出鞘,叫道:“我与你拼了!”慕容冲提起铁珊瑚迎风一晃,笑道:“很好,你进招吧!”岳鸣珂叫道:“你敢伤她一根毫发,今日我与你们三人同丧幽谷!”

  金独异忽然喊道:“咱们下去说。”原来金独异脚踝刺痛,应修阳扶着他,两人都感吃力。金独异心想,若是不把被雪崩封着的山口掘出路来,要想生出此山,祗怕比登天还难。看岳鸣珂如此情急,不如拿铁珊瑚来要挟他,叫他代自己去央求玉罗剎,派女喽兵掘出一条路来。

  慕容冲心中另有盘算:岳鸣珂乃是魏忠贤指定所要追捕的人,不但比铁珊瑚重要,比玉罗剎也重要得多。但岳鸣珂武功高强,自己虽不惧他,激战是难免,即算合三人之力可以将他擒着,但也非一时半刻所能解决,倘若玉罗剎带兵杀到,那可是逃脱不了。因此他也想拿铁珊瑚来要挟岳鸣珂。

  岳鸣珂随他们三人下了峡谷,慕容冲冷笑道:“岳鸣珂,你想怎么?”岳鸣珂见铁珊瑚面色惨白,头发散乱,衣裳破碎,心中不由得一阵阵难过,大声叫道:“欺侮女子算什么英雄,你把她放了!”慕容冲冷笑道:“哼,你说得好容易!你要我把她放走,除非你乖乖的随我回京面圣。”岳鸣珂瞧了铁珊瑚一眼,慨然说道:“随你入京,未尝不可,不过我要先知道她伤势如何?”

  慕容冲拼指一戳,解开铁珊瑚的穴道,铁珊瑚叫道:“大哥,不要随他进京!”慕容冲笑道:“你看她不是好好的?咱们公平交易,我断不会把她弄成残废来骗你入京。”岳鸣珂眼珠一转,心道:熊经略的遗书我已交给了卓一航,心中已是别无牵挂,拼着一死随他入京便了。祗是珊瑚妹妹不知有否被他暗算,假如给他用内力震撼心脏,那虽保得一时,十天半月,也会身亡,非得看清楚不可,若然是受了伤,那就得赶快给她救治。铁珊瑚又叫道:“大哥,不要上他的当!”岳鸣珂道:“你吸一口气看看,看肋骨是否作痛?”慕容冲叫道:“你岂有此理,我慕容冲岂是暗算妇人孺子之人!”

  铁珊瑚心念一动,吸了口气,故意说道:“好像有点痛。”慕容冲面色一沉,道:“你诈死!”铁珊瑚道:“你让我吹箫给大哥听听。”岳鸣珂道:“对啦,你吹箫试试,我听听你的箫声,便知你有没有受内伤。”

  慕容冲道:“好,吹吧!”叫金独异道:“过来!”将铁珊瑚拉过一边,对金独异道:“你看着她,不要让她弄鬼!”金独异一手按在她肩头琵琶骨上,一手抵着她的后心,金独异的毒砂掌天下无匹,轻功虽因伤削减,掌力还是雄劲异常,双掌按在铁珊瑚要害之处,祗要她稍有异动,掌力一发,即算铁珊瑚武功再高十倍,五脏六腑也要给他震裂!

  慕容冲放开了铁珊瑚,抢在金独异与岳鸣珂之间,盯着岳鸣珂防他骤然发难,真可说是防范得十分严密,说道:“好啦,贱丫头,你怎么还不吹呀?”

  铁珊瑚心中无限凄酸,把玉箫凑到唇边,轻轻的吹将起来,其声甚细,渐渐越吹越高,箫声先是一片欢悦之音,好像春暖花开之日,和爱侣携手同游,喁喁细语一般。岳鸣珂不由得想起昔日和她万里同行,春郊试马的情景,不觉心神如醉。箫声一变,忽如从春暖花开的时日到了木叶摇落的深秋,有如孤雁哀鸣,寒蝉凄切,岳鸣珂想到她在江湖浪荡,孤独可怜,心中益增内疚。箫声再变,音调越高,其声愈苦,真如鲛人夜泣,三峡猿啼,悲哀中又隐有愤激之情。岳鸣珂想道:我真不该拒她婚事,弄得她如此伤心。箫声三变,音细而清,宛如游丝袅空,离人话别,若断若续,如泣如诉,又如听人咽泪长歌柳永的词: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箫声吹得人人都觉悲酸,连慕容冲那样的铁石心肠,眼角也润湿了。岳鸣珂心中一片凄苦,想道:怎么她会吹出这生离死别之音,嗯,莫非她舍不得我去送死!人生得一知己,死可无憾。我是虽死犹欢,祗恨她要永生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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