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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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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官儿……” 伸手案上再扶起笔。 略一沉吟奋笔落纸。 上联八个字:“旷览天下名山胜概”。 下联是:“遍交一时贤士大夫”。 对子晾在地下,吉庭负手踱方步绕着看,越看越喜舍不得走开。 眉姑、吹花也围着看得出神。 纪宝悄悄放下笔却去那边桌上拿那本书。 书里头卷着一把折扇,三爷先看扇。 一列美女簪花格写二十首截诗,字美诗也美,是女儿家的写作,可是没有落款。 三爷急忙再去捧起书,皮页上什么也没写,里页一行字:“颂花吟草”。 抢着往下翻。 乌丝格子俏丽行书,字则珠圆玉润,诗如燕语莺啼,三爷不禁坐下去了。 这当儿吉庭含笑向眉姑使个眼色。 眉姑、吹花同时回首。 眉姑低声问:“给他什么看。” 吉庭笑:“小眉的窗稿……” 眉姑向吹花笑,笑着老姐妹手牵手绕到三爷背后站住。 可笑宝三爷也会一点儿不晓得,看他低低地念,浅浅地笑,微微地摇头,轻轻地拍着膝盖…… 好半晌功夫,眉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爷猛的扭回头,一张俊脸儿红得像透熟的苹果。 吹花笑道:“怎么样?少爷,还可诵么?” 三爷搭讪着笑道:“好极啦,妈妈,是姐姐的诗草咧……” 眉姑道:“看了就要你改,你就别走啦!” 三爷笑道:“一字不可易,我不敢唐突女学士。” 边笑边把册子合上送还桌上,站起来又轻轻摸了一下皮页,红着脸说:“明天我一定来的。” 说着倒是立刻告辞走了。 杨吉庭这一夜差不多就没睡觉。 大清早散朝退班他又往家里跑,这时吹花和眉姑都还没起来,姐儿俩齐胸盖着夹被儿并排儿躺着聊天。 吉庭老哥哥无所谓避忌,他也还是一身朝衣朝冠闯到床前笑:“夫人,你怎么又睡下啦,派人接小眉回来么?” 眉姑道:“大人,您向来不慌不忙,今天干么着急啦……我跟大妹谈过了,恐怕您这泰山有点靠不住。” 吉庭叫:“大妹,你可是不愿意么?我们的颂花的确不错咧。” 吹花笑道:“我倒是千肯万肯,只怕您大人不肯……” “怎么说?” 他伸手揭开罗帐。 吹花屈起一只臂弯枕着头,眼觑杨大人满脸惶恐。 她心里也是很难受,怔怔地说:“你去更衣啦,忙什么。” 吉庭钩上帐,慌不迭就屋里脱掉官服交给大丫头拿走,回头扯张椅子床前一坐,睁大眼睛只等吹花讲话。 吹花瞅他半晌说:“你大概很喜欢颂花?” 眉姑道:“……等于性命一般爱惜。” 吹花点点头说道:“纪宝夭相,活不到十六岁……” “胡说!” “坐下……你晓得我会看相。” “真笑话,什么叫做相。” “做大官的人不懂相理那才是笑话……我懂是懂并不高明,可是有个高明的人批定宝三他……” “那一个?” “崔小翠……你别看不起她,这位姑娘术数通神,讲的话十拿九稳,同时她又是极爱惜宝三…… 她再三吩咐我,在这一两年内必须让宝三削发出家,我决定明年送他去新疆拜海容老人门下。” “我不相信,你别胡闹。” “小翠的话绝对可信,我倒希望你不要胡闹。宝三昨夜临走连说两句‘我明天一定来’,可见他对颂花那几首诗感动很深。 今天你把颂花接回家让他俩见面,我保管彼此都会满意,你说,怕不怕找出麻烦来呢? 我以为既然不可以牵合,还是别教他亲近,宝三心眼儿非常多情,而且极端刚愎自用的……” 眉姑抢着叫:“吉庭,大妹讲的是好话,我们那个丫头也是个死心眼儿,一对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别看人小,人小也许花样更多……算了吧!你还怕女儿没人要……” 吉庭想了想,叹口气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垂着头迳自走了。 吹花、眉姑起来时,吉庭却又上衙门去,这一整天他就没有回来,眉姑难免不放心,吹花也觉得很难受。 好不容易等到天快黑了,我们杨大人这才回家。 可是仍然不高兴,神情十分颓唐。 吹花看大哥不啻同胞手足,想尽方法逗他说笑开心。 眉姑打起精神厨下操劳,预备好几个菜让他兄妹畅怀痛饮。 掌灯时,皓月临空碧天如洗,吹花教把桌子排在院子里喝酒乘凉。 菜上来喝不了两三杯酒,门儿外人语马喧,报李侍郎驾到。 原来李星桥出门赴宴,顺道儿载送干女儿回来。 吉庭赶出去迎接,只见一辆马车亮着一对灯笼已经驶走好几丈远,路旁站着爱女颂花。 颂花送走了义父,翻身迎住吉庭叫一声:“爹……” 蓦地背后一片鸾铃声急,父女同时扭回头。 看眼前烟也似的卷来一匹高头骏马,马蹄也还没有收住,马背上飞下来宝三爷,抢上前跪下一条腿叫:“舅舅……” 然后站起来笑问:“姐姐,您刚回来?” 跟着又请个安。 颂花急忙弯腰还礼,月明下看面前站着一位极美极清俊的十二三岁美少年,长眉入鬓,眼若流星,身穿一件笑湖绿绿罗衫子,外罩实地纱琴襟马甲,粉妆玉琢恍若明珠出匣,看着不禁微微一震。 吉庭笑道:“他,他是你大姨姨的三表弟,纪宝。” 颂花柔声儿笑:“哟,三哥……大姨姨好……姑妈好……您好。” 她又弯腰儿鞠躬。 吉庭乐不可支,大笑道:“进去……进去……” 笑着他大踏步回头走。 纪宝、颂花跟在他背后走个并排儿。 纪宝说:“谢谢您惦念着,妈昨儿来看舅舅姨姨的,我也是,姐姐您不在……” 颂花笑道:“对不起。失迎,我跟干妈念书,常不在家,今天……” “李夫人是个女才子?” “你听谁讲的?” “姨姨告诉我的。昨儿晚上我还恭诵过姐姐的吟草……” 颂花猛的站住。 纪宝急忙说:“是舅舅给我拜读的。飘逸清新,庾鲍敛手……” 颂花不作声,低垂一颗头急急望前走。 院子里,吹花、眉姑并肩站着,看两小并肩走在吉庭后面,她们姑嫂都愕然呆住了。 颂花过去给吹花请安,叫一声大姨姨,红着脸投在眉姑怀抱里,一双亮莹莹的眼波却只管浸住宝三爷。 眉姑看出女儿有毛病,她轻轻的揽住她问:“不舒服么?怎么跑回来啦?” 吉庭笑道:“那里,刚才还不是有说有笑的,纪宝告诉说看见她的诗草、她不高兴咧……怎么好怪人呢?是我给他看的呀!” 颂花垂下眼睫毛说:“给他看也不该看。” 纪宝笑道:“我以为自己弟兄姐妹没有什么不该看的,姐姐假使把纪宝当作外人,那么他认罪啦……” 说着他向姐姐哈腰作揖。 小姑娘头钻眉姑胸口上打个滚,低低叫:“妈,他好像很会讲话。” 眉姑拍拍她说:“自己的弟弟有什么关系呢?你这是小家派数了,放大方点向弟弟多请教,他是个了不起神童,他说你的诗好极了呢……” 姑娘道:“就是不好么?好我还怕人家看。” 纪宝道:“那是您客气了,那几首无题绝句简直一个字不可轻易……” 姑娘一听立刻站起来往后面走,边走边伸手梳掠额前短发。 吉庭叫:“颂儿,书房里壁上钉着纪宝昨天晚上写的两付对子,去看看啦。” 姑娘蓦地绕上廊,拐弯儿上书房去。 纪宝眼盯住姐姐窄窄的背影儿,送她走进了角门。 他点点头低笑道:“女学士好大的脾气。” 吉庭大笑道:“你还不是也很骄傲?拿出本领让她看呀,我管保……” 眉姑笑道:“这会儿你好像很开心,管保什么啊?” 吹花举酒杯喝口酒,轻轻说:“管保不是冤家不聚头。” 纪宝使劲瞅妈妈一眼,垂着头去眉姑肩下坐下。 吉庭道:“宝三,你对姐姐的吟草,应该有个起码的批评,她自然心服。” 纪宝道:“批评,我不敢,姐姐会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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