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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说着他脱下身上一件琴襟小马甲递给纪宝,笑道:“给你留个纪念,这总不至不收吧?”

  纪宝急忙请安道谢,四阿哥伸手炕几上拿起马鞭子大踏步走了。

  纪宝由张勇老侯爷府上捎着两封信出来,一迳上九门提督衙门杨尚书公馆投递,回头回去一枝春茶行蒙头大睡,一直睡到万家灯火,才来万居破书店看喜萱姐姐。

  姑娘装病干脆躺在阁楼上不理他,他在柜上跟万居下完高棋,密谈几句,这又去找张良。

  张良告诉他,由杨大人内衙透出风声,大人被钱有为方超两桩命案闹得头痛,昨天下午刚拒绝了九门提督衙门保释唐治,今天一早公馆里又有人下书为张维说情。

  两封信来头很大,一是义勇侯爷的,一是八皇子殿下……两封信弄得杨大人狐疑满腹,他认为张维这个人久居西藏拉萨,那你这么大来头人物替他讲话?

  最奇怪算张府老侯爷苦主反为凶手圆场?看来那家伙可能是个边疆恶势力的大坏蛋……

  还许案里有案,必须彻底究查,决计一概不管,非要开棺检验方超尸骸……

  纪宝听张良这般说,心里实在很不安,他总怕方超死得太久验不出实情,不但张维不能超生,而且毁了喜萱姑娘,坏在书呆子已经抱定决心,三爷一时也还是无法可想。

  第二天晚上他又见到萧何,萧何报告更迫切,说今天宫里出来一位李夫人,见杨大人也是为张维恳恩,杨尚书越搞越光火,当在客人面前扎委员会同府县,后天一早紧急办案,饬召老年经事最好仵作十六名参加工作……反正事情僵了,三爷只可忍耐。

  隔天一清早,方超的母亲和喜萱姑娘都接到了传票,方老太大得过宝三爷两千两银子,她倒是受恩感激,接到传票立刻赶往刑部衙门具结恳免开棺,可是杨大人偏有那么大牛劲,当堂批驳不准。

  自然免不了有人劝他俯顺人情,但书呆子宁可听参,决不枉法。

  一天容易过去了,翌晨轰动了整个京都,那就不知道有多少好事的来看开棺验尸,说验尸其实只剩一堆枯骸,根据那几块大小骨头,决定死者病发身亡或是被殴损命,委实太难相信。

  然而古代的件作确有他们的本色,经过了一番蒸,洗,刮,剔,种种察验,那几块骨点证明死者确实病发致死,并没有一点外伤……

  闯过了开棺验尸一重惊险关头,纪宝真是说不尽的快乐。

  他想:怕只怕方超不幸验出殴伤痕迹,现在证实了确属病发身亡,张维还不应该即日开释……

  小孩子空着急,他是不晓得官司这回事有多么讨厌,做官抱定五个字法诀:“错拿莫错放”,凭这法诀临事,那还能有你的便宜?

  何况张维涉嫌究竟大,方超虽然验不出伤,当时张维推他跌倒总是事实,不因为跌那一跤,至少那一刻他也还是死不了,这是一个问题。

  再说钱有为为着殴打张维被刺,这桩案没弄个水落石出,张维仍然脱不了关系……到底张维要拖到什么时候出狱,钱有为一条命该找谁认帐……

  当天下午,纪宝三爷满心欢喜,他又约张良萧何韩信公门三杰,上小馆子喝酒聊天,三杰都不是笨瓜,这些日子中,他们早猜透了三爷什么样人物,早晚下死劲巴结。

  宝三初出茅庐,乍尝逢迎的味道自然很可口,今天他算被劝了几杯美酒。

  天刚刚黑别过三杰,上王府井大街来给喜萱姑娘贺喜,不远处望见万家书店门口停下一辆马车,街旁还有几名像保镖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徘徊不散。

  三爷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躲起来看,看店里出来一位体面爷们,认得他的影子正是王由。

  不看也罢,一看酒涌心头杀心陡起,一跺鞋底儿即待跳出去行凶,铺子里凑巧恰走出喜萱姑娘,穿着一套黑裤褂,手中抱个小小包袱,站在大门口左右张望。

  王由那边已经打开车门,姑娘急匆匆低头上了车,车就走了。

  王由顶马前驱,左右八个保镖的围随车后飞驶。

  宝三爷咬紧牙龈吞下一口气,扑进书铺子,只见老掌柜气喘喘吁吁爬在柜上发愕,老头儿不做声,三爷也不响。

  他迳奔后面厨房踪上阁楼,楼板上果然留下两封信,缄口的正书留呈纪珠大爷亲启,露封的纪宝三爷锡鉴。

  三爷抢起他的信抽出信笺读,读不了三五行眼眶儿红了,坐下去勉强把三张信纸读完,他扑落落滚下两行眼泪……

  忽然把两封信揣到怀里,伸手抹掉眼泪爬出窗户,攀上屋顶遥望姑娘马车疾驰西直门,他立刻窜房越舍追踪而去。

  到过北平的人都知道西山,西山在过去很可以说是禁地,那里头有皇帝的行宫,有御用的狩猎围场,有宗室贵族伴驾的别墅,有皇家的寺观庙宇。

  究竟皇帝一年难得上西山一趟两趟,贵族们的别墅这就成了作奸犯科的好去处。八阿哥允祺的别墅皇皇大名叫做仁孝斋,外围古木森森倒也清静干净,里面醇酒女人,秽乱万千,穷奢极欲。

  喜萱姑娘被接到这地方安顿,服侍她的,或者说是看守她的人们,是三十名官女,二十名太监,四十名保镖。

  八阿哥不在家,姑娘让一群妖孽狐狸迎进屋里,说排扬陈设大费事,一句话,黄金为地白玉为床。

  围绕姑娘跟前陪笑脸的王由,和十名体面官女。王由会讲话,开场白他是八殿下的心腹家臣,他的话也就是八殿下的玉旨纶音。

  他说八阿哥不久将来要做皇帝,说姑娘抱得稳一位现成娘娘;说他这一次为姑娘做媒不辞劳怨,忠心耿耿无非要讨主子欢心;最后结论言归正传,他下拜挽求姑娘将来富贵别忘了他,赏他个一官半职。

  官女们请姑娘过目首饰服装,太监们请姑娘更衣沐浴,可姑娘始终抱着小包袱危坐灯光下动也没动。

  王由眼见姑娘神气不太妙,免不了又有一番劝说和警告。

  姑娘表现得很决绝,她说那一天让她见到父亲无罪出狱,那一天才肯会晤八阿哥面谈婚嫁,利诱威迫免劳操心,到头来请看……

  话说到这儿,包袱底下霍地抽出银也似的一柄解腕尖刀,倒转刀尖刺在胸口上瞅定王由。王由吓得一阵倒退,那些官女看惯了这种把戏,她们一点不寒心。

  有一位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贼婆娘蓦然扑向前夺刀,姑娘猛的一抖手,这位官人摔出去跌个大马爬。

  姑娘接着说:“我父亲是个名猎户,我自然学过对付狐鼠鹰狗的手段,从这时候起你们最好别靠近我……

  给我吃的你们先吃我看,不管一杯茶或是一盂饭,晚上请一位陪我睡觉,含糊一点儿我定不会杀人,横竖我非你们讲话……

  现在请你们出去,这屋里留一位听候使唤就好。王先生你也请退,我要清静歇一会,明天见。”

  刀尖转指到王由脸上,王先生只好夹紧屁股走了。

  仁孝斋虽说是个平房,其实也还有很多的亭台楼阁,因为斋这一个字多少与读书有点关系,所以这里倒也有个魁星阁供奉魁星,这举足起斗丑八怪偶像,从未见到八阿哥一见。

  那些长不出胡子说话阴阳怪气的太监们,因此也就不当一回事。蛮好的一座阁多年尘封香火久绝,谁都想不到这荒凉的境界,竟做了宝三爷临时的行辕。

  当时他徒步跟追喜萱姑娘车后混进仁孝斋,藏身一株大槐树上面,这株树恰长在喜萱金屋窗前,窗户洞开,珠帘摇曳,一切经过,三爷自然听见也看见了。

  先头决计守到夜静更深进屋救人,后来又记起姑娘给他的那一封信,信里头婉转哀求他,说是不要为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危害大局,务必顾念张维和老掌柜万居两位的安全……

  信写得那样俳恻缠绵,滴泪和墨满纸节孝义烈,最后说鼎镬如饴自甘就烹,誉如我佛割截身体以饲饿虎,但愿爱我者一一平安……

  究竟这些话是不是真靠得住呢?女儿家有多大的定力不为淫威所屈呢?看,非要看个明白。

  宝三爷总还是小孩子爱淘气,这样一想,他就跑到奎星楼耐心住下,解闷去隔壁藏书楼搜书读,饿了上厨房偷好的吃,白天尽量睡觉,晚上溜进姑娘屋里保镖。随便那一个角落,床底下,承尘,衣橱里,灯梁间都是他藏身的所在。

  这位爷的身手真个是轻如飘尘落叶,捷若猿揉狸猩,谁又能发觉他呢……

  一天没事,两天没事,八阿哥杳如黄鹤,王由也不再来,喜萱姑娘身上还是那一套大青衣裤褂,衣不解带,手不离解腕尖刀。宫人们吃她也吃,喝也喝,一句话也不讲,一张脸冷若冰霜,但是态度依然非常镇定。

  宝三爷渐渐的看出姑娘底决心,而且机警过人,然而他还是不再打扰她,认为既被送这地方住下几宵,那就必须让她来个斩钉截铁的表示,好教她以后再妯娌姐妹间抬得起头,真金不怕火,污泥里长出来的青莲才是最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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