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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老人家说到这儿眼射神光,银髯飘动,神情十分威猛。

  吹花不禁垂下了脖子,她想:糟,又是一位反清人物……解释呢,法明大和尚不免要挨一顿臭骂,不解释也罢,边想边慢慢说:“伯父金石之言,吹花敬铭心版,不过这事还得跟大家商量一下才好。”

  章安知道她有困难,同时也还听说过法明和尚约束徒儿的戒律。

  这就勉强笑道:“一桩大事应该从长计议,我以为问题都在小雕身上,他要是不高兴呢那也不必勉强,我们唯一的目的是对付罗刹,我也还是答应教五郎随军效力。”

  吹花道:“小雕深知俄罗斯人惧怕中国,但满人皇帝对俄贼却好像特别慷慨,宽大,前些年都统彭春以四千兵力克复雅克萨城并没有费多大力量,可只是五月克复,七月又被占领了,这完全误于姑息苟安的政策。”

  章安道:“说起彭春收复雅克萨城,我要提两个人,何佑和林兴珠,当年他们率领五百名台湾藤牌兵确立下一点功劳……”

  吹花一听忽然心动,蓦地抬头霎着眼睛问:“老伯父,您是不是延平郡王的一员大将?”

  章安恻然道:“别问得那么清楚,夫人……讲起来施琅刘国轩还都是我的部属,你夫翁玉翎傅玉翎我也见过两三面……那些话告诉你无用不谈也好。”

  说着长袖一挥,迈步望梧桐馆而来。

  这儿上梧桐馆要越过一条溪,初夏的清晨就是那么可爱,天未晓风送爽,残月如钩,眼前溪流莹澈,淙淙若鸣琴,一阵阵松涛竹籁,一两处小鸟低吟,看怪石四蹲,杂花生树。

  章老头走到板桥下不觉站住了,他喃喃地自语:“清凉境地,端合仙居……”

  吹花背后轻声儿笑:“不嫌污秽,乞祈游屐。”

  章安笑道:“我不配住这地方……梧桐馆就是前面了?”

  吹花道:“是的,这周围一树一石还都是崔小翠胸中邱壑。你不瞧,她出来了……”

  章安回头看,看翠姑娘身上穿一件鹅黄夹衣,梳个麻姑髻,一只手扶在纪宝三爷肩上,缓步走进结满蔷薇花的篱笆里。

  后面是小绿姑娘,肩上抗一枝小锄头挑个藤编的花篮儿……

  章早安望了半晌,叹口气翻身走下板桥。

  他们走到篱笆边,小翠迎出篱笆门请安,她一边手拿把花剪,一边手拈着两朵白蔷薇花,吹花笑道:“好兆头,是并头花呢?”

  章安拜手说:“老夫敬候起居……”

  姑娘敛容剪拂说:“老先生言重。”

  吹花笑道:“大清早误入桃源,快拿来胡麻饭松子茶奉客啦。”

  姑娘道:“蜗居咫尺,恭过鹤轩……”

  说着她就要望前领路,章安摆手说:“我们就在这儿谈谈不很好嘛。”

  吹花叫:“纪宝,端个大圈椅来……”

  纪赛由侧面篱笆上跳出去奔入梧桐馆。

  小绿由翠姐姐胳肢窝下镖出来,向章老头弯弯腰说:“章爷爷,您是问卜来的么?”

  章安伸出长长的指甲指着她笑:“你……你也阆苑奇葩……”

  吹花笑道:“怎么搞的?这班小鬼头,今天都成了神仙了。”

  纪宝高举着一张紫檀木大圈椅飞下台阶,接着说:“不是神仙也还不是俗物……”

  边说边放下椅子,给章安打个跧,站起来向前抱起老人家轻轻的给纳在椅里。

  千百朵白蔷薇花底下坐着银髯银发章老头,他跟前站着一身鹅黄倩装小翠姑娘,吹花穿一件银灰色长袍斜倚一块大石头闲眺,小绿银红衫子纪宝白祫单衣,他们蹲在篱笆边门草……

  章老头说:“老夫特来请教。”

  姑娘笑道:“老先生,我可不是躲懒,过去都是闹着玩的,误打误碰……你千万别相信真有什么学问。”

  章安笑道:“大清早你好意思不理我。”

  姑娘裣袵道:“那我真是不敢。”

  章安道:“我今年八十三岁,我要知道什么时光会死……”

  姑娘叫:“哟,这个……”

  章安摆手说:“别这个,我晓得很容易的,这样好不好,不要龟也不用蓍,那都太费事,请你看个相总可以吧?要不算个命也行。”

  翠姑娘笑了笑还要推辞,吹花那边忽然轻轻的嘬口吹一阵哨,姑娘这就改口笑道:“恕我冒昧,我要先请教为什么要问这不祥事?”

  章安道:“我是松花江人,早年离家投效延平郡王麾下羁迟不返,我的三个侄儿一个儿子,前些年却都死在俄罗斯人手里。

  为着你玲姐姐绊着我不能分身,我不能回去替死者复仇,现在你玲姐姐已有婆家,而且还蒙傅夫人种种优遇,大后天她和五郎行了婚礼我所负的责任就算有了交代,我想回去松花江纠合一班青年找罗刹人算算血帐……

  我要知道我还有多少寿命,假使寿限已到早晚不保,那就只好作罢,我决计上庐山结茅思过终我余年。

  这里有个讲究,说向罗刹人复仇,事情并不太简单,必须由我做个领班头儿设谋定计,如果我半途陨命,蛇无头不行,那就不敢保要糟蹋多少青年,所以我请教……你胸中所学,我相信尽够我决疑,事关重大,我请求你不可客气。”

  翠姑娘一听糟,这怎么办?我应该讲什么呢?

  她沉吟着微微移动脚步,偷眼觑吹花脸上神色,然后慢慢说:“老先生,人生七十古来稀,老者不以筋骨为能……

  你讲得好,如果半途陨命不敢保要糟蹋多少青年……老人寿逾八十者可谓登峰造极,在这一个途程中要问还有多少余日,小翠委实不敢放肆……

  老先生火色鸢肩相看早达,利于南方不利北方,这是全局定论,其余则非小翠所能知。”

  小翠一篇话刚讲完,篱笆里有人尖声儿叫:“爷爷,您忘记了爸爸妈妈还有个女儿,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假手您老人家呀……”是玲姑的声音。

  吹花笑笑负上一双手,一叠声吹着口哨走了。

  翠姑娘舒口气笑:“玲姐姐,你快来呀。”

  篱头蔷薇花下摇下一阵花雨,玲姑像一只深蓝色的燕子飞投章安抱里。

  章安揽住她说:“丫头,又来管我的闲事……”

  玲姑叫:“您太麻烦,难为您还晓得八十三岁呢?”

  章老头子猛的推开孙女儿,厉声说:“八十三岁怎么样?我还拉得强弓骑得劣马,我就不相信比你都不如,要不咱爷儿较量两手看。”

  玲姑叫:“哟,您真是不服气,这一丈两三尺高的篱笆您跳得过去吗?”

  老头子立刻奋然起立翻身撩起夹袍子下襟……玲姑慌不迭拦腰抱住他。

  纪宝三爷一边站起来了,他笑嘻嘻地走近前,拱拱手说:“章爷爷,我可以向您讲两句话么?”

  章安道:“成,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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