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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看情形今天的确很特别,到处都有警戒设备,到处只见灯光通明,黑暗所在全是血滴子埋伏,白亮地方侍卫们耀武扬威。

  吹花过处,风飘落叶没有人发觉,燕黛终不免稍露痕迹,这自然都亏头上的软巾三颗明珠三枚镜子一枝雕翎,才能够鬼混过重重难关。

  好不容易来到御书房琉璃瓦上,随你怎样谨慎,到底还由吹花使用点穴法,出其不意制服了一个番僧,方算平安稳渡。

  雍正帝果在书房静坐,但外面院子里站班的全是所谓奇才异能心腹爪牙,吹花望了半天兀自没办法去,只好打手势招呼燕姊姊爬伏檐际等候机会。

  宫廷房屋全很高大,琉璃瓦尤其滑溜留不住脚,这当然不是随便会两下子的都能够攀登的!

  然而刚才那番僧站在鸳瓦上,还不是跟宝塔一般纹风不动?假使像这样好脚色再上来一两个那怎么办?

  再说檐际也不是藏身的所在,要是教爬伏墙头上的弓箭手发觉了来个万矢攒射,那该怎么办?

  吹花心里好生犹豫,正待冒险侥幸,蓦见那边回廊拐弯处转出一对宫灯儿,灯光下看来的是安太监陪着一身冠袍带履打扮的义勇侯爷张勇。

  吹花暗叫一声糟,拿胳膊一顶燕姊姊,不顾一切,鹞子大翻身,燕子穿藤,悄无声的穿入御书房大纱窗,姊妹双双飘坠书案前。

  两边地下落地灯打个闪,暗而复明。

  雍正帝却真的有点能耐,坐在他那宝座上就是动也没动,眼射神光,声色不变,笑了笑点头说:“好啊,到底还是让你们溜进来了。”

  燕黛鞠躬说:“陛下,刚刚好安老公公领义勇侯爷进宫,保驾的老爷们因此分了神。”

  雍正摆手笑道:“我晓得挡不住你们,不足见怪。请坐,咱们谈谈,我也正闷得发慌呢!”

  吹花道:“我请求您,打发老侯爷回去,我来了您就不必见他。”

  雍正帝立刻起来走到窗户下高声向外说:“义勇侯免见。各位也替我散了罢,我的客人已经来了,你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两句话可比半空中打个霹雳,院子里那些鹰狗一个个震得魂灵儿出窍,义勇侯爷也只走到甬道上就给拦住了。

  雍正帝回头仍去宝座上落坐,眼瞅吹花说:“我一个人留屋里等你们,总算很客气!”说着纵声大笑。

  吹花道:“两边复壁里至少安排下五十名刀斧手。陛下箭袖中拢着一满筒袖箭。大环椅后面,还备有一张上了机的毒弩,弩发十矢,一触即发,此诸葛武侯防魏之利器,可是厉害不过。其实不必么,陛下!”

  雍正帝笑道:“那都是本来有的,决不为你们而设,你既然懂得弩箭厉害,更应该懂得我无机心,当你们穿窗而进那—霎那,我不过一抬腿之劳……”他又大笑。

  吹花道:“我想陛下不至看吹花太讨厌,所以胆敢冒死求见。吹花诚然屡膺恩典,事实上她也曾屡效愚忠。

  君臣虽则尊卑悬殊,但似乎故旧之情也未可一概抹杀,光武帝也还有个故人严子陵,陛下又何至不容一女子胡吹花。”

  听说严子陵,做皇帝的忽想起“足加帝腹”那个有趣故事,他不禁乐得破颜大笑。

  固是一个极阴贼险狠的人,碰着开心时候倒也很和易的。

  他笑罢说:“吹花,我还记得那年你在镇远镖行跟赵振纲比武,真了不得,那几下空手夺盘,我到现在还佩服。”

  吹花摇头说:“前尘不堪回首,谁知道当日的美少年金克竟是今日的皇帝呢!”她也笑了。

  雍正帝笑道:“那年你叫柳念慈,说漂亮谁还比得上你?德隆老太监的侄儿宝三,自命天下美男子,见到你,他也不免自惭形秽。

  可是你个子比我小得多,跟赵老三夺盘猛烈那一刻,你使用叠骨法,看起来简直像个七八岁小孩子。

  偏碰着赵老三黑凛凛一条莽大汉,小鬼跌金刚,金刚跌个裂嘴大哭,脸泪鼻涕沾上一层灰,丑也丑死了……”

  说着又再来一阵呵呵大笑。

  吹花道:“振纲三哥现在还很雄壮,我可老了,女人究竟不行!”

  雍正帝笑道:“别客气,今年春间你又帮赵老三一次大忙,上峨嵋门青花老尼,救回镇远镖行四个大镖头,你要不出马,振纲就是没办法。

  我说,人也总是缘法,振纲要不是结识你这一个盟妹,他的镖行早也就垮了,是不是呀?”

  吹花笑道:“老者不以筋骨为能,我再也不能为人出死力了,过去的交情是否永远靠得住呢?”

  说着,她使劲瞟了官家一眼。

  雍正帝笑道:“人都说皇帝无情,其实还都是那些跋扈恣肆的功臣们自取其祸,你该记得尉迟敬德拳击李道宗堕齿,唐太宗怎么样批评的吗?”

  吹花道:“武夫负气,论功争席而至动武,这也都还是小事情,功臣们总不免好大喜功,那要看官家能不能容物。

  唐朝功臣未必都好,唐太宗自然是御下极恩,然而尉迟敬德总还是侥幸退休,才算得保首领而殁,所以我认为教那些不识进退的悍将们早些解甲归田,应该是为人主的,最聪明的办法。

  现在我要说小雕,小雕虽不至跋扈,但是太过鲁莽,他就有尉迟恭那么傻,说不定会不会殴辱皇叔……”

  雍正帝笑道:“他就有那么傻,我也决不让唐太宗专美于前,怎么样?”

  吹花道:“陛下一定不放小雕?”

  雍正帝道:“送质如何?”

  吹花道:“纪珠兄弟根本不会做官,陛下要他们无用。”

  雍正帝道:“你不讲理么!”

  吹花道:“傅家世受国恩,陛下何必见疑?君臣言质,于理不通。陛下不能原谅吹花,那么惟有挈家逃窜穷边,自全骨肉,决不愿就烹鼎镬,埋恨九泉……”

  说到这儿,她使劲咬紧嘴唇表示决绝。

  雍正帝脸上微微有点异样,却也还是笑着说:“你真把我看做无道昏君么?小雕忠心我知道,他有多大的才干,我更明白,我并不敢多借重他的,因他是个有勇无谋的,不堪大任呀!

  我跟义勇侯讲的原是笑话,久不见你施展身手,想试试看你近来胆气魄力,今夜明知你必来,我还不是真没办法排布你?

  你晓得我有一对威力无比的夜鹰吗?十几条巨大神獒吗?假使肯放它们出来搜索的话,你们又能躲避到那儿去呢?

  到了紧要关头,你们怎么办,俯首就缚么?还是甘冒大不韪呢?哈哈哈……”他又大笑了。

  枭雄笑声噪喋,真有猫头鹰临窗夜啼那么难听。

  吹花不禁毛发皆竖,她怔了一下,笑笑说:“人都讲君无戏言,我怎么想得到您跟义勇侯讲笑话呢,不知不罪么,陛下……”

  她很周到的弯腰鞠躬。

  雍正帝伸个指头指住她,脸上似笑非笑怪难看的说:“你,我对你简直无法可施,黑地浑天一味胡闹,你心目中也还有我,你也知道什么叫皇帝的尊严。

  请教,小雕够得上说功臣么?开国平天下,扭转乾坤,匡扶社稷,此之谓功臣。受命疆寄,出师征伐,这是武臣份内事。

  小雕世沐国恩,贵列通侯,出两次兵,打个把握的胜仗,这是他份内的职责,你以为了不起么?”

  吹花一听又光火了,她说:“陛下,我并不是来替小雕争什么功,我是来为他乞骸骨归故里呀!”

  雍正帝道:“为什么?”

  吹花道:“为他也是为你,我无非希望保全君臣终始。”

  做皇帝的又昂首笑道:“夫人,你能舍死忘生为夫婿恳恩求情,我只好原谅你,不过话要讲明白,你本身到底效忠过我没有呢?”

  吹花道:“我想也许有的。”

  雍正帝道:“算不算功臣呢?”

  吹花道:“那谈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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