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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她蹀躞屋里为难不决,凤举那边却在打扮出门,穿的是便衣,掌柜给派了一名夥计权作跟随。

  一去直到初更天才回来,还好像喝过几杯酒,褪去马褂脱掉小帽,光袍子危坐桌上喝着茶出神,可只是愁容尽敛满面春风。

  姑娘伏身门缝里窥张,料得他必是在文公馆留饭,瞧他绯红上颊,酒意微醺,径寸芳心不免更加几分爱惜。

  她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明知道夜深了他要睡,天亮了他要赋归,错过了机缘悔将莫及,壮起胆子故意把门开得响一点,凤举果然回头看。

  姑娘负上一双手冒然过去,因为要矜持两个字沉着,这就疏忽了礼貌,不打恭不作揖,劈头第一句话便问:“孝廉公刚回来?”

  凤举觉得地很可笑,他就不过椅上欠身,伸手虚拦一下说:“李镖头,请坐。”

  姑娘笑笑点点头隔桌就坐,烛影摇红,主客相望,主比敷粉何郎,客疑矫装红拂,四目平视,各涉遐思,到底还是凤举先问:“李兄恭喜京都大明镖局?”

  姑娘道:“琴剑飘零,惭愧依人作嫁。”

  凤举问:“贵局果为端王所设?”

  姑娘道:“道路讹传,何足以烦清听。”

  凤举觉得她明眸闪烁有异,他也不肯再向下盘诘,搭讪说:“镖师古侠客遗风,盘马弯弓,踏危履险,翼卫商旅,跋涉山川,事亦非易。”

  姑娘道:“保镖言利,滥觞行侠,足下得勿齿冷。”

  凤举看她矫张致满口斯文,不由好笑,笑着说:“镖师货筋骨气力,出死人生,为人谋无不忠,岂可厚非?”

  姑娘跳着眼睫毛说:“那有什么了不起,考场战场一般,闯得过闯不过论命。”

  凤举道:“不然,兄弟认为文武两门都还尽耍靠真才实学。”

  姑娘笑道:“君不见花拳綉腿称名家,獭祭蠧食亦博士,玩把式弁利,倩枪手求名,这情形也还不能少。再说,学以济世,才为实用,眼前考武场的只要会拉两膀硬弓,端得动石头,便算干城之选。你们举子先生也只须来两句承讲破题,就是天上文星,究竟有什么用呢?究竟还不是愚人伎俩!”

  凤举作色说:“何谓愚人?”

  姑娘笑道:“佛说若自作若教他作,都是罪恶。我云若愚若被他愚,同是痴迷。敢问八股文章,於国於家於人於已有何裨益?”

  凤举瞠然莫对。凤举他并不是不知道,朝廷以八股文章考试举子原是愚人政策,天下书生尽入网罗,窗下呕心,心无二致,稍为迟钝的人,埋头一辈子还是摸不着个中三味,缧絏在身,人寿几何?这一来自然而然弄成了百无一用了。

  凤举懂得这个窍,可是口里不好讲,怔个大半天,嗫嚅着说:“国家明定的制度,我辈怎可任意批评。”

  姑娘凝睇笑道:“此愚之至迷者也,虽然,明哲保身,庶几孝乎!吾兄快意科名,一战而捷,高明身手,自当不受羁勒。窃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杜武库胸中丘壑必有可观?”

  凤举不禁又笑了,他说:“足下健谈,令人忘俗。凤举略窥兵书,稍习弓马,余无足道。吾兄才气磅礴,资兼文武……”

  姑娘没听完人家的话,拍膝笑道:“孝廉公夸奖了,今人一服儒衣便奄奄欲绝,顷见夫子睥睇自若,顾亦知世间有李慕莲耶?”

  凤举笑道:“士先器识而后才艺,吾兄貌如好友,侧帽锦友,厚发覆云,堆鸦盛胡,借有可疑,未敢唐突·”

  姑娘霍地脱下了小帽,莞尔笑道:“此犹汉室衣冠,足下奈何忘本!”

  凤举大惊失色。

  姑娘从容再把手中小帽叩到头上,慢慢说:“以貌取人,鲜有不失。夫子引科名以自豪,仆特薄袍笏而不取,取之亦探囊取物耳。”

  凤举眼觑姑娘美艳绝伦,齿白唇红有如破绽石榴,不薙发尤为可异,心动念生,爱苗陡长,笑笑道:“愿闻吾兄治学。”

  姑娘笑道:“颇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

  凤举哑然笑道:“敢问史学?”

  姑娘料得人家对此道必有独长,可是她不怕,傲岸地点点头笑:“请教。”

  凤皋道:“请述史学之种类?”

  姑娘媚笑:“请试述?您不客气嘛,嗯,汉艺文志无史名,隋书经籍志始分正史。古史霸史,宋陈振系作书录题解,创立别史一门……”

  话讲到这儿,姑娘笑得得意,凤举听得出神,蓦地纸窗上飞进一点寒星。

  姑娘眼明手快,急切里隔座飞一掌猛推凤举,凤举带凳子摔倒下去。

  铿然一声响铜镖堕地,姑娘吹灭烛,轻轻叫:“赶快躲起来,我擒贼……”

  话声未绝,她已到那边屋里,枕头下抽出宝剑,掖起袍子下襟,打开了窗户,人却尽速由门口出去,鹭伏巡视绕屋一周,随即拧身上屋。

  月光下望前面民房屋脊上,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紧装身材婀娜的影子,黑帕包头分明是个妇女之流,看样子好像红娘子。

  姑娘不禁气冲两胁,可只是红娘子劲敌,她就也不敢怠慢,心头火发管不了许多,她扯丢靴子脱掉长衣服扔在瓦沟里,跺一下脚底绣鞋儿,紧一紧手中宝剑,卷一阵风追。

  来的可正是红娘子胡绮春,她由九江府前来已经好几天,整天价矫扮男装街上蹓跶。

  她是沦落风尘女中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熟练,何况剃了头,俨然美男子,手头阔绰,衣履翩翩,浑脱得真像个公子哥儿。

  李小莲白天落寓门口吵了一阵小风波,红娘子她隐身人丛里偷看热闹,她认识莲姑娘,莲姑娘却没注意到她。

  她红娘子在小孤山对纪翠讲过“六猛兽非我同志,我并不想为赤豹蓝麒复仇。”

  话是这样说,气可不一定能平,第一,她也是一个顶骄傲的女孩子,未免目中无人,

  类相残,至少非要找莲姑娘挑衅。

  第二、大通镖局一败涂地,论罪魁祸首要数她李小莲。因此,一见着姑娘不由杀心陡起

  当时姑娘折辱了一群恶少年回去屋里,她红娘子便到柜上有所查询,查姑娘住第几号房间?带有多少伴当?靠近她住房邻近的是什么样客人?问个明白溜之大吉,决计晚上潜来行凶。

  她也晓得李小莲难敌,白天绝对占不住了人家上风,敞开闹自己倒楣,身属逃犯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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