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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竹榻上,梅瑶萍正在醒转。她似乎有些茫然地睁着那双失神的眸子,在怔愣地看着这对她全然陌生的地方,屋顶是灰白色的茅杆叶编成,这灰白色,似是将她思维与意识也染跋同样苍涩的了。

  秋离倒了一杯冷荼上去,十分大方地从背后将梅瑶萍扶起,还喂着她将冷茶喝下两口,然后,体贴地再扶她睡好。

  自晕沉的神智中逐渐恢复平静,梅瑶萍侧过脸来,秋离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朝她露齿一笑,道:“晕口气,顺了些吧?”梅瑶萍怔怔地注视着秋离,面庞上的表情极为复杂,说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也不能猜测她的感受如何、但是,那必是极度错综迷离的,就象干百种滋味一下子覆盖心头,以至猛然间也体会不出到底是那一种感触了。

  秋离深沉地笑笑,道:“你又晕倒了,因此我只得将你负回此处,眼见一个美丽少女伤卧荒山,这总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何况,这伤又是我替你弄上的。”舔舔唇,他又道:“虽然我明白你不愿接受我的帮助,而我也并不愿如此帮助你,甚至我更希望你早一点完蛋,可是,你晓得,你第一次没有死成,第二次再下手,我就有些不忍心了,很多时候,我实在过分仁慈的,尤其是,呢,对生得够美的女人!”梅瑶萍的目光中有着无可掩饰的憔悴与灰黯,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她似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依侍,一切的凭据,一切的维护,落得那么孤单,那么颓唐,又那么潦倒,宛如狂风中的弱枝,随时都有随风飘折的可能。

  过了很久,梅瑶萍仿佛才经历了一段难苦漫长的旅途,显得异常疲乏地闭闭眼睛,语声低黯:“秋离,你应该任我死去……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我原是来杀你,或是被你所杀的秋离微感惊异地道:“为什么?”唇角的肌肉牵扯了一下,梅瑶萍苦涩地道:“告诉你也无妨,自第一次在荒道上你拦阻了我劫杀宗家母子的事,回帮之后……我就受到帮主很大的责难,在客栈里,去行刺你的人又落得死伤累累,蒙辱而回,帮主及其他各堂的首座们就更对我不满了,他们指责我办事不力,策划无方,错估敌人实力,行动欠缺思考,贻误重举,愧对本帮,我虽然尽力辩说,却没有丝毫效用,等我知道了你是谁以后,便直接要求帮主再给我一次机会来湔雪此耻,我明白本身力量不够,乃提出请恰在帮里作客的赤骑八龙协助行事……”秋离放下二郎腿,双手托颌,低低地道:“你慢慢讲,不要急!”梅瑶萍轻轻喘息了一会,又道:“赤骑八龙是狼牙帮最有力的道上盟友之一,也是帮主的多年挚友,暗中亦属狼牙帮的后台支柱,帮主伯有失闪,起先不肯答应,但我却一再陈说,以声誉为重劝请,帮主无奈之下只有点头允诺,他在点头的时候,便曾寒着脸告诉我此事的严重性,而且说明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原则,我咬着牙肩负了这项成败重责,我十分了解,若是事情力、好,一切都进入顺境,否则,在狼牙帮中,我是完了……”秋离伸出舌尖舔舔上唇,没有说话,梅瑶萍凄苦地一笑,又接着道:“在虎脊坡一战,赤骑八龙四死四伤,落得全军覆没,消息传来,我惊愕地几乎晕绝,帮主当时更是面色铁青,全身发抖,当场就渝令免去了我净荷堂堂主的职位,又交待刑堂赖堂主议过论罪……我于十七岁进入狼牙帮,到我被撤去堂主职位的那天,恰好是六年又三个月,在狼牙帮中,我流血卖命,力图进取,料不到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而这下场又全是你赐给我的……”以食指划划额头,秋离尴尬地笑笑道:“狼牙帮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帮会,得失之间,你又何苦这般介怀?”梅瑶萍双眉候竖,却又刹时松懈,她叹了口气,道:“你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帮派、你永远不会知道在一个帮派中一级级地往上爬有多艰难,尤其象我,尝了多少辛酸和苦楚秋离平静地道:“既然踏入江湖道.单人匹马该多逍遥?何必要加入此帮彼派;凭白遭受拘束?行事应对之间又要百般顾忌思考,掣肘扯腿之处正多。况且,你是一个女子,侧身武林已是委屈,更犯不着和那些牛鬼蛇神混在一起,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受人家的气,再说句老实话、狠牙帮的所作所为并不正派,有时还邪离了谱,你早日脱离正该庆幸,要不。总有一天会闹得身败名裂一无所存!”恨恨地盯着秋离,梅瑶萍怒道:“你完全是一面之词,秋离,你不要只批评狼牙帮,试问.阁下自己的作为如何?若是比较起来,恐怕狼牙帮的邪法还比不上你的一半!”秋离豁然大笑,道:“丫头,你错了。我秋离杀的是无仁天义不忠不孝的恶人凶徒,取的是贪官污吏土霸劣绅的非份之财,我秋离凭着良心。凭着道义.凭着伦常闯荡江湖,这些。姑娘你可以睁开那双明凹之眸.伸长两张灵巧之耳去随意探听。十年以远,姓秋的夜夜高寐,时时心安,毫无愧对天人之处,姑娘,这一切,狼牙帮何止赶不上我的一半,这一了点也不够呐。”梅瑶萍一下子被秋离顶得窒住了,她的面色在苍白中涌现出一抹红晕,喘息也急了些,好一阵,她忿忿地道:“但你的狠毒阴险却是事实!”秋离望着她,有趣地一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什么人就要用什么手段,对好人,我会用一片赤诚去交结,对恶人,我也会用更歹毒的方法去宰杀、譬如说.对付你们狼牙帮,你们用下九流的闷香来薰我,我就以取他们的性命及折他们的手臂来报偿,这是极为公平的,大家两不吃亏。”小巧的鼻翅儿微微翁动着,梅瑶萍委屈地道:“但你毁了我……”秋离摇摇头,道:“你错了,我是救了你。”梅瑶萍又怒道:“救了我?我已被你害到这种地步,基业失去了,前程没有了。我私自潜出来刺杀你又落得眼前的境遇,我……我现在不仅达不成我的心愿,连帮里的人也不能见了,他们一定以为我畏罪逃逸,叛帮潜行……”秋离一拍手,道:“如此甚好,这一下你算是脱离苦海了,而且,你那心愿还是最好不要达成,丫头,我的脑袋只有一颗,你拿着我这颗珍贵的吃饭家伙去完成你的心愿。去恢复’你的基业地位,这,也未免太残酷了点吧?”梅瑶萍咬着牙没有做声,秋离又道:“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凭你想对付我这颗脑袋,只怕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而我又非十分宽大之人,如若你对我仍有恶意,那就说不得我又要照你所讲的‘狠毒阴险’来整治你了。”一仰头,梅瑶萍咬牙切齿地道:“我不会忘记这些的,秋离,记得古时豫让击衣的故事吗?最好你杀了我,就是现在,要不,我总有一天会杀你的!”秋离哧哧一笑,道:“你看着办吧,到了时候,可别说我姓秋的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梅瑶萍气恼地闭上眼,道:“你杀人杀得已够多了,又何必在乎多加我一个?”站了起来,秋离淡漠地道:“你还勉强可以救药,因此我暂时不想超渡你,我说过,我也不愿向女人下手,但是,你不要逼我太甚!”侧过脸去,梅瑶萍不再说话,她的肩头却在微微抽搐着,轻细的啜泣声里包含着许多的悲切与无望,好可怜。

  悄悄地,宗于娴端着一方木盘自里屋掀帘而出,她看见眼前这情形不禁一怔,目光中有着询问意味地瞧向秋离。

  秋离一笑道:“嫂嫂,东西摆在桌上吧,我来请她,真是辛苦你了。”宗于娴静雅地笑笑,道:“叔叔不要客气,听孩子说这位姑娘还受了伤,叔叔可别欺负人家,她大约也是身不由己。”说着,宗于烟将木盘轻轻摆在桌上,细细地道:“碗里熬的是莲子粥,能以怯除心火,叔叔,你招呼这位姑娘喝吧,我进去了。”秋离点点头,目送宗于烟转身离去,他往椅子一靠,懒洋洋地道:“丫头,等你哭过了,气平了,再尝尝这碗莲子粥,顺便也尝尝人家这种以德报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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