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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燕铁衣心想:“唔,这位老先生倒不失是个实实在在的忠厚人……。”

  又叹息一声,孙云亭道:“府宗骤闻恶讯,震动甚剧,非但将各司职者严加痛责,他自己也异常悲愤,唉!迭遭打击,府宗精神上委实沮丧到了极处,他得到消息之后,当场便脸色惨白,听说全身都在发抖……多少年来,我没见他这般激动绝望过……他已失去信心了………。”

  燕铁衣沉默一下,轻轻的道:“大爷……大爷叫我起来,可是有所差遣?”

  怜惜的看看燕铁衣,孙云亭慈祥的道:“大小姐夜来受惊过度,心口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本想叫你去街上抓药,但敲门又叫不醒你,就所以自己去了一趟,药就在外头帐房桌上,你给大小姐送到后头去,然后你到‘群英堂’走一趟——。”

  燕铁衣愕然道:“我到‘群英堂’走一趟?”

  孙云亭语声中透着安慰与爱护:“不关紧,你也不要怕,这只是例行公事,府里接连出漏子,他们要调查有无内奸,所以最近三个月内进入府里工作的人员,不论职位高低,全要前往受询问并且验身,是由‘中堂’‘堂首’‘九熊驼’葛向山主问,‘后堂’‘堂首’‘大四练’范家昌陪验。我已先向他两人为你招呼过了,他们只问几句你的出身来历和今晚的行踪也就算完,你照实说了包管没事,谁会怀疑到你身上,才真叫荒天下大之大唐呢……。”

  燕铁衣感到隐隐的歉疚与不安,他真诚的,语含双关意味的道:“多谢大爷关爱,有朝一日,大爷,我会报答你的,只求大爷能对我多谅解,多体恤。”

  呵……呵一笑,孙云亭伸手摸摸燕铁衣头顶,和蔼的道:“傻孩子!我疼你惜你,乃出自一片爱心,何须要你报答?只要你好生跟着我,我会尽心善待于你——快点去吧?记得送了药之后到‘群英堂’去应个卯……。”

  孙云亭离开之后,燕铁衣知道,他如去到“群英堂”就不仅是应卯而已了,真相即将揭露,双方就快明枪对阵,跟着来的,或是生死之争,或是逼和自去,这一段充满了戏剧性的、紧张的、诡异的、残酷的、血腥的、而又是掺和着温暖与淡淡绮丽的日子,永将成为过去,永远不会再来了,他希望这段日子赶快结束,但是,又何尝没有丝丝怅然和依依?

  人,无论是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喜欢的、憎厌的,只要对所处的环境产生了感情,一旦离开之前,总也免不了这种怅惘和空虚,似乎失落什么?

  穿好衣裳,燕铁衣自屋梁的凹槽中取下他隐藏多日的“太阿”“照日”两剑,暗插衣内,然后,他又到前面取了药包,径向后院行去。

  暂时,“大森府”的人还不会怀疑他,但是,就快了。

  来到后院骆真真所居的楼阁前,他敲门,来应门的是骆真真自己。

  灯光映照下的骆真真,秀发蓬松,容颜憔悴,就这一两日不见,却又清减几许。

  双手捧着药包,燕铁衣低声道:“大小姐,听说大小姐又不舒服?是不是通宵未眠?”

  脸色是苍白愁惨的,骆真真的眼眶微陷,眼圈也隐泛黑晕,她幽幽的道:”这样灾祸不绝的日子,如此充满血腥惊怖的夜晚,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下落不明,一场连着一场的不幸……家都快搅散了,那能睡得安稳?”

  燕铁衣呐呐的道:“大小姐不要难过,这些事就快过去了,人家不是说:黑夜一过,就是天明吗?”

  骆真真凄然道:“长夜漫漫,何时才能天明啊?”

  燕铁衣觉得不容易接下去说;他忙扯开话题:“大小姐,我是给你送药来的,小翠呢?怎的却劳及大小姐亲自前来应门?”

  骆真真有些倦怠的道:“小翠到后面燃炉净壶去了,等着,你也该送药来了……。”

  顿了顿,她又道:“进来坐会?”

  知道这与规矩不合,燕铁衣陪笑道:“不了,多谢大小姐——。”

  骆真真朝着逐渐泛起鱼肚白的东边望了望,缓缓的道:“天快亮了,但‘大森府’却仍然罩在黑暗的阴影中。”

  燕铁衣局促的道:“大小姐,我不懂,我想,我可以——。”

  骆真真萧索的道:“陪我聊会吧?心里好闷……小郎!府里的事情你仍有许多不知道,眼前,我们所处的境况已是非常恶劣了……半夜出事,蒲叔叔,章叔叔、‘司堂首’,三个人非死即伤,昨晚上章凡又失了踪,章叔叔同蒲叔叔,去向“力家教场”解释误会也没有收到什么效果,萧进的成见似已深植!!大家闹得很僵……爹老人家就这一宵下来满头黑发已泛了灰,爹好痛苦好忧虑,弟弟生死不明,十有八九落入敌手,府里又接二连三迭生巨变,弄得一片惊惶……小郎!那人好狠好毒的心哦……”

  燕铁衣故件茫然之状:“大小姐说的是那个人?”

  咬咬牙!骆真真怨恨的道:“就是那造成这一切灾难的人,我们已经判明他必是‘青龙社’派来的,或是一个,或是数名,不管多少人,总是‘青龙社’为罪魁祸首,燕铁衣要承担所有的责任,他太残酷了,他有心要我们一败涂地,家破人亡,他要用他血腥的手来毁灭我们,这个魔鬼!”

  燕铁衣苦笑道:“是这样么?”

  眼圈微红,骆真真声音中有着悲愤的哽咽:“小郎!燕铁衣的毒辣手段不是你所能体会的,他以缜密的阴谋来消除我们的翼臂,用诡异的奸计来离间我们的盟友,更便残暴恐怖的行动将一片血腥气氛笼罩‘大森府’,令人人自危,个个惶栗,他只会一连串的狙杀狙杀、一连串的劫掳劫掳……。”

  燕铁衣轻柔的道:“大小姐!我有几句话,可以说么?”

  幽咽一声,骆真真点点头。

  吸了口气,燕铁衣平静而恳切的道:“大小姐!在纷乱与争斗不绝的江湖上,难以明确的判定是同非的绝对意义,每一个有组织的帮会组,全有它迥异的目标与理想,它们要实现所想实现的希望,往往便有侵犯或并吞的行为发生,而他们要扩展,对方却必须抵御,因此便有了冲突,这种冲突大多都避免不了血腥的后果,敌对的双方所属份子,又当然是效忠于他自己的组合,有时候,为了整个团体的生存,就无法考虑手段的运用是否仁慈了。就算前来扰乱者是‘青龙社’吧,他们也只是为了一个基本的原则——自保,他们要活下去,就被逼非要反抗那不想令他们活下去的敌人不可,同样的,‘大森府’处在这种情势之下,也一定会这么做,方式上的分别,我想也是极细微的……”

  怔怔的,也是吃惊的瞪着燕铁衣,骆真真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了——她惊异的不止是燕铁衣词句见解上的突然转变,更是他对“青龙社”含有袒护意味的解说!

  燕铁衣含蓄的一笑——这一笑的刹那间,使他的形态看上去有一股特别与寻常不同的世故和精练的意味,短短的瞬息里,他竟变得如此睿智,如此严肃,又如此气韵深沉了……。

  骆真真迷惑又懊恼的道:“小郎!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燕铁衣的双瞳中,闪耀着湛然澄澈的莹光,他柔和的道:“如果有一天,‘大森府’的人推翻或消灭了‘青龙社’,这是在冷酷血腥的江湖风云中一个帮会极其平凡的陨落,虽不幸,却微淡,好像一点泡沫于惊涛骇浪里破灭;‘大森府’有其原则,它的人便循此原则去做,难免引起杀戮、牺牲、及残忍行为,这些人的行为乃忠于他们的组合理想,对他们自己来说:势非得已,并没有什么不是处。然而就对方而言,则免不了怨恨,可是在怨恨中,又何尝不知敌人的不得已,因为在求生求变的争斗中,一旦磨擦,便是如此的局面了,千百年来,两国交兵也好,结社对峙亦罢,莫不如是……”

  骆真真谨慎的问:“小郎!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是?”

  挚诚的展开一抹笑颜,燕铁衣道:“我的意思是指,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为了他所属的组合生存绵延,为了防止千百人命的牺牲,也为了忠于他的原则而做出了某些残酷行为或狠毒手段时,希望你能谅解他,宽宥他……”

  眸瞳中是一片雾似的茫然,骆真真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觉悟了一点什么,但却又一时抓不住,剖不开,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触,彷佛小小精灵一样闪移不定,地想体会出这个似隐似现的意念来,可是越急越解不开这个谜结,她烦躁焦灼的道:“你要说什么?小郎!你在暗示些什么?你到底是谁?小郎,告诉我,别再叫我心急,我已经受够了……你一定在暗示我某些事,小郎,你,你是谁?”

  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燕铁衣微笑道:“这封信,大小姐,有人叫我交给你,但是,请在我离开之后再拆阅;现在已经到了我向你说多谢的时候了,大小姐,你待我这么好,我会永记在心头。”

  骆真真意乱如嘛,惶惶不安的道:“为什么说这种话?小郎,是谁叫你把这封信交给我?我心里好乱,小郎,你的口气似在同我道别,小郎,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真快憋疯我了!”

  双手呈上信函与药包,燕铁衣深深一哂:“大小姐,世上有些事,我认为顺其自然,要比先期揭示更有意义得多……。”

  不待木然接过信函及药包的骆真员再有所表示,燕铁衣已转身自去,他走得极快,只一瞬间,即已消失在蒙蒙的晓色中了……。

  僵立门扉之前,骆真真神情惊惶而怔忡,这陡然间,她若有所失,悠悠晃晃,宛似心里全变成一片虚无空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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