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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于是──像正月里的花炮,连串而紧密的“叮啷”声传激夜空,黑衣人已震退六尺,他的身上,有着两处皮肉翻卷的伤口,鲜血冒溢!

  禹宗奇为了速战速决,一上手便毫不保留的施展他的绝着“十八承天刀”,黑衣人功力精湛,但是,又怎会是禹宗奇这聚天下刀法于一炉的承天刀之敌?

  他咬紧了牙关,身形似陀螺般倏然旋动,长进长转,月牙钢铲带起一溜溜精芒,像煞流星曳空,直泻强敌。

  禹宗奇沉桩立马不闪不躲,气势之雄,足以吞河岳,他的屠灵刀霍然削向地下,左掌却在刀锋初落之际猛然贴按右肘,一片蒙蒙的亮光,似圆月的银辉,并不强烈,却无限无涯的向四面八方包卷上去,在蒙蒙的光芒里,隐隐闪耀着千百刀影,就似是血海里默默翻腾挣扎的鬼魂!

  不错,这是十八承天刀里曾使禹宗奇劳累得病倒了两个月才练成的一招:“血海千魂!”

  黑衣人大叫一声,左掌猛探十一次,月牙钢铲在掌风澎湃里,彷佛撕裂了周遭的空气,快得令人不及思议的猝然兜向禹宗奇咽喉!

  但是──他却忘了,在他的掌力及月牙铲到达敌人身上之前,尚须通过敌人攻来的那一片迷幻而广大的刀影银芒!

  双方的动作是如此快速,是如此的间不容发,当彼此的互攻甫始展出,几乎结果就已产生──一片“嗡嗡”的声音,加杂着金属猛烈擦过的刺耳剧响,两条人影尚未接触,已经蓦然分开,禹宗奇赤红的脸孔湛然不变,挽成高髻的头发有几绺垂落额边,一双凤眼隐隐闪眨着冷酷的光彩,宛如在凝视着黄泉道上ㄔ亍的鬼魂苦脸。

  那黑衣人,此刻已在九步之外拿桩站稳,他一张黝黑的脸庞,已整个变了颜色,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之内,面孔的肌肉,扭曲成一幅令人看了颤栗的图案,他一动也不动,目光怨毒得带血的瞪视着禹宗奇。

  禹宗奇平淡的逼视于他,缓缓的道:“年轻朋友,在本殿主的承天刀之下,已经有无数的生灵幻为鬼魅,他们在临去之前,有的会似你这般怒视本殿主,但是,有的却连这一点愤怒都不及表示,朋友,你原可再支撑一时,不该的是贪功太切,性子过强,你原要知道,承天刀下,不是你这种武功可以硬接得来的,你要去了,黄泉道上,你若仍然忘不了本殿主,那么,你便记着索债的时候!”

  黑衣人怒突的眼珠仍然不动,但是,瞳仁的光辉却在扩散,他的牙齿依旧陷于下唇,在一阵翳窒的喉头“咯咯”声中,这倔强的江湖好汉,又在一阵短促的抽搐里落下了他的兵器,“嗒”的脆响一起即息,也象征着一条生命的消逝,悄逝得如此快速,如此爽落,这条生命从开始便已像现在这样了。

  禹宗奇没有任何一丝怜悯的表示;因为,他见得太多了,他非常清楚生命是怎么一会事,尤其是生活在江湖风云里的生命,日出时,你可能还在颐指气使,前呼后拥,而日暮时,你或已幻做黄土一坵,无限凄凉,今朝你令人刀头溅血,明天,说不定别人也会使你变成刃下之鬼,在武林中,讲的就是这一套,闯的也是这一套,这和读书人十年寒窗为了金榜提名,官场里吹拍捧骗为了高升牟利都是一样的道理。

  淡淡的瞥了那黑衣人两胁已经洞穿的可怕伤口一眼,禹宗奇连刀上是否沾染血迹都不屑一视,又沉着步子走向“旋隼环”范标的这边。

  方才,黑衣人死在禹宗奇刀下的一切情形,古澄大略已看在眼中,但是,他的面孔却深沉如昔,毫无悲愤与哀痛的形态,出手之间,依然是凌厉狠辣得攻守有度,矫健如飞。

  寒山重猝进猝退中,冷冷的道:“古澄,那黑衣人可是你的手下?”

  古澄沉默着没有说话,招式连串衔结绵绵不尽,他的每一出手,每一投足之间,俱有着无限的严密与长远,好似一个棋术佳绝的棋士,在一步子落盘之间,就已经布署到十步子之后了,令人兴起一股难攻难防,施展不开的感觉。

  寒山重自然明白对方的功力深厚老练到何种程度,但是,他却并不担心,因为,假如对方譬作棋士,能布子于十步之外,那么,寒山重则可以纵横看出十五步以上,敌人乾坤虽大,他的日月更长,老实说,在二人快逾电光火石般的交掌攻拒中,古澄能猜测出寒山重下两着的招式,而寒山重却可以摸拟出古澄后五手的招法!

  毒蛇红信似的猝闪倏退,寒山重突出九斧,他淡淡的道:“你不说话,古澄,可见那黑衣人是你带来的同伙,因为,你在悲伤了。”

  “白袍玉箫”古澄双目暴睁,嘶厉的大吼道:“寒山重,今夕不是你,就是我,姓古的拚了这条性命也要为罗坤雪仇!”

  “罗坤?”寒山重嗤嗤笑了:“我知道他,他是你的忠心跟随,淮河一带响当当的‘御风客’!”

  古澄双眼满布血丝,此刻,在寒山重的言语挑刺下,他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悲愤与痛惜,伪装的镇定再也包不住火样的怨毒,他的白色长袍骤然哗哗自动,像是无限的暗流在他身体里激荡,他的青玉九孔箫也在这时,忽地发出一片奇异的声音,那是九种粗细不同,音律迥异,韵调相逆的声音,这九种声音同时发出,竟然是如此惊心动魄,震人五内,像是冤鬼齐号,地狱翻转,那么恐怖,那么尖厉,这声音,简直不像是在人世里可以听见的韵律,可怕极了!

  围立周遭的五十余名浩穆壮士,个个脸色大变,目光散乱,手中的弦弩利刀,砰砰碰碰,霎时落满一地!

  寒山重大吼一声,怒叫道:“掩住耳朵!”

  戟斧在皮盾的盘旋下霍霍掠闪,自四面八方斜正不均的劈去,古澄神色深邃得宛如老僧听禅,那么守心静虑,毫不旁骛的挥展着他的青玉九孔箫,像是名士探笔,一划划,一钩钩的消打着对方的隼利攻势,怪的却是,他的招术虽然变得缓慢异常,但威力之强却陡然增加上数倍!

  寒山重知道敌人这一手,乃是内家气功含蕴着五脉真力的一种极高武技显露,实非易与,他很清楚,现在,已不能再有丝毫拖延缠战了,否则,只怕后果堪虞;瘦削的身形一飞冲天,寒山重厉啸入云,贴地反扑而下!

  看去缓慢,却又来得如此迅速,古澄的青玉九孔箫在一片深厚得几乎凝结成形的劲气中呼轰压来,微颤的箫端,正指向寒山重的太阳穴!

  贴地的身躯倏然斜飞而起,在飞出的同时,分不出先后的又折转而回,寒山重大吼一声:“阳流金!”

  “阳”字尚在空气里翻滚,“金”字还在他舌头上迸跳,“蓬”的一声沉响方才在人们的耳膜中有了响应,锋利得足足可以横斩八马的戟斧已呼的奔到了古澄头前,快得像是千百年的时间完全在剎那间突然停顿了!

  古澄蓦地“嘿”了一声,青玉九孔箫急颤急抖,令人头脑都可以崩裂的异声陡然更形加强,彷佛已变成了有形之物,直将人们的心肝肺脏一把自耳朵里扯出,青玉箫带着猛烈无匹的威力,在一片流烁泻舞的莹莹光华中迎向戟斧!

  “呛”的一声闷响,戟斧“嗡嗡”弹起,在浩瀚的劲气中与青玉箫强硬的撞击了一下,古澄面色突然转成血红,但是,寒山重的戟斧却没有奏功的重新返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没有奏功,是的,在寒山重的“双阳式”之下,尚是首次遇到能活着挡开他这招“阳流金”的人!

  真正的愤怒了,像一把熊熊烈火在心头燃烧,寒山重断叱一声:“阳烁芒!”

  戟斧猝然自他胁下倒穿而出,他的大臂猛力回展,整个人剎时暴转了一度圆弧,似是这一转之间,已将乾坤笼罩,戟斧在皮盾的翻闪中,像是斩自左边,又像砍向右边,宛如弹仰向天,又似俯劈于地,没有一点办法捉摸──而根本又来不及稍有捉摸空间的暴挥而到!

  “白袍玉箫”古澄仍然神色深沉,彷佛不视不见,青玉九孔箫霍的舒展,宛如一面扇子的半圆光辉,那么青莹剔亮的反卷过来,在这片莹莹青光中,怪啸之声更烈,似是千万恶鬼,全已隐于那片光芒中向寒山重索命!

  于是──“嗤……嘶……”一声裂帛扯锦的响声,在银青二色的光辉晃闪中拋向九宵,一片像是琉璃碎玉的脆晌,如冰珠子砸在水晶盘上,千百点青莹莹的光点四溅飞散,那股令人断肠的恐怖之音霎时寂息,白袍玉箫古澄正歪斜不止的向后退出,在他退出的瞬息里,寒山重的戟斧正染满血迹的从他右大腿根部拔出!

  右澄全身抖索着,目光毫无意识的扫过自己断去三指的右手,血溅白衣的大腿,再望向遍地碎屑的青玉九孔箫,缓缓地,像是衰老了三十年似的坐倒地下。

  寒山重一步一步逼了上来,像一尊冷血的魔神,他冷酷的道:“古澄,你能再战,你便起来,否则,寒山重不会饶你!”

  古澄双眸空洞而虚无的望向寒山重,他那双原来棱棱有威的凌厉眼睛,这时已是一片迷茫,一片凄楚,一片绝望,是的,寒山重已斩断了他的左腿主筋,从今而后,他便是能活着,右半边身子也将永远无法动弹,他已残废了!

  寒山重的戟斧缓缓举起,缓缓落下,落下──

  “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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