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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相思情最苦

  抄起那把又薄又快的切肉刀,缪千祥一狠心就割下好大一块猪后腿上精肉,重重摔在面前案板上,比拟着是在切割“聚丰泰当铺”朱胖子的屁股,厚实的精肉落于案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他也仿佛稍稍舒了一口怨气。

  买肉的大麻子是老顾客,前头衔尾守火神庙的麻皮潘三。潘三一瞧案板上的这块肉,不由诧异的扯起一边眉毛,嗓门浊浊混混的道:“我说梁柱儿,我是付了你十五枚制钱,买的是一斤五花肉,你这一刀切下来,不但切的是后腿上的精肉,而且约莫两斤有多,这块肉,敢情是卖给我的么?”

  缪千祥圆胖黑亮的脸庞上半点笑容不带,睁着那双亦是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瞪着潘三:“不是卖给你,我倒卖给谁?你左右看看,我这肉案子前,除了你,哪还有别的客人?”

  潘三耐着性子道:“我吃不起这等上肉,缪桩儿,我是老规矩,十五枚制钱买一斤五花肉,凑合着炖它半锅,两三天够嚼了……”

  把屠刀往肉案上“噔”的一插,缪千祥道:“没有错,麻三叔,你给十五枚制钱,我今天便卖两斤上肉给你,卖定了!”

  潘三迷惘的端详着缪千祥,满头雾水的道:“这是怎么一码事?缪桩儿,你是昨晚摔了个斤斗,抬身抢着锭金元宝?”

  缪千祥撇着嘴道:“我没这么好福气,我是自己跟自己别上了,麻三叔,你就别问啦,权当我今日吃错了药,拿着猪肉比青菜,你拎着你的肉,请吧。”

  仔细审视着缀千祥,潘三估定了对方不是在开玩笑,这才伸手提肉,眉开眼笑的走了开去,一路走,还不时频频回头探望,模样透着三分看怪物的味道。

  缪千祥扯过肉案上那块油垢污腻的抹布,胡乱擦了擦双手,冲着旁边豆腐担后正在打吨的老头子一声吆喝:“李老爹,麻烦你帮我看看摊子,有人买肉就卖,无人买肉就收,我先歇市啦!”

  老头子从半睡中惊醒,不由手搭凉棚,仰着一张干瘪的面孔看天色:“歇市?这么早就歇市?缪桩儿,如今隔着午前还有老大一段辰光哩……”

  缪千祥挪步便走,闷闷丢下一句话来:“管他娘,我是自己跟自己别上了!”

  粗瓷碗“嘭’的一声搁回桌上。倒溅出不少酒沫子来,缪千祥盘坐圆木凳上,脸孔涨得黑里泛赤,酒碗才放下,又像跟谁赌气似的再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喀,将残酒干尽。

  翘一双脚在对面长板凳上的,是个矮小干瘦、双手宛如一对鸟爪子般的很琐人物,这时,他先咂了咂舌头,慢条斯理的道:“桩儿,这事有什么好气的?镇上人,谁不知道那开当铺的朱胖子是个势利眼。钱锁儿,六亲不认,只他娘的认得钱?你不过一个猪肉摊子的主儿,整个身家合起来,连里带外,无非是一片肉案,另加几十斤猪肉罢了,在他看来,当然是不大称心,认为你上不了百盘,你待琢磨他外甥女,他又如何容得?”

  缪千祥气呼呼的一拍桌面:“我中意的是朱胖子外甥女,又不是看上他,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老东西凭什么百般阻扰,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譬如昨晚傍黑的事吧,我好不容易瞅准机会,逮着秋娘出门买针线活的空档,才只一个箭步跳了过去。两句话还没说到,这死胖子已从门里扑将出来,一边拿着大扫把朝我身上乱打,一面恶声恶气的叫骂,说我是癫蛤股想吃天鹅肉,说我痴心安想,又教我去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

  猛然抬头挺胸,他一模自家的面孔,愤愤的接下去道:“怎么看?我这样子有什么不好?五官端正,身体结实,头是头,脚是脚,如假包换的人模人样,至少,比他朱胖子要高明十倍。他不瞧瞧他那副德性,肥头大耳,凸腰坠肚,活脱一头猪,我恨不能在他的肥腚上片下两斤肉来!”

  细小的鼻子耸动了一下,这人想笑却忍住了。

  “桩儿,你且稍安匆躁,你踉秋娘的事,急不得,也气不得;你要明白,你想的是人家的外甥女,秋娘自小没爹没娘,全是朱胖子把她拉拔长大,人又生得一朵鲜花似地,朱胖子防得仔细,护得周详,原亦无可厚非,你对朱胖子好歹要顺从点,否则,秋娘可就左右为难啦!”

  缪千祥悻悻的道:“我他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待怎么个顺从法?莫非要将那胖子当祖宗供奉着?哼哼,若不是看在秋娘面上,凭朱胖子那块料,我一指头就能戳翻了他!”

  这一位笑眯眯的道:“当然全是看在秋娘份上,要不然,我这老哥哥也咽不下这口气,我说桩儿,你凡事务必忍着,咱们想法子慢慢跟姓朱的磨,不怕磨得他不点头!”

  呼了哼,缪千祥道:“朱胖子是黑眼珠对白银锭,没有大票钱财,又用什么法子跟他磨?如果端指望我这爿肉摊子攒钱积身家,只伯到有谱儿的时候,头发都熬白了,那时辰,还往何处娶活人?”

  举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这人道:“说真的,桩儿,秋娘本身对你怎么样?”

  提起此言,缪千祥不禁又有了气:“本来还挺好,有那么几分柔情蜜意,就因为朱胖子再三搅和,秋娘也免不了畏缩起来,这几次见面,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总觉得大不如从前,说话吞吞吐吐,举止磨磨蹭蹭,两个人凑在一块,就缺少那股子劲头……”

  手摸着下巴,这一位透着深思熟虑的神情:“还算好,秋娘尚不曾被她舅舅拗转了心去,只要人家闺女对你有情,人宰业已成了一撇,怕就怕你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那便大费周章啦;桩儿,别急,稳着来,我杨豹就不信他朱胖子能够棒打鸳鸯!”

  缪千样提起桌腿边的大号锡壶,先替他这位把兄杨豹斟满了酒,再为自己添上,一凑唇就下去半碗,抹着嘴角的酒清,他红着眼道:“你当然沉得住气,我可心里不落实,你想想,豹哥,我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出头好几年啦,到如今却仍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吃饱,一人困觉全家困觉,与秋娘认识了三年多,仅仅止于见见面,谈几句体己话而已,每朝正道上提,她那阴魂不散的胖舅,便从中作梗,打个比方说,宛若石墓理石棺,硬是没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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