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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天边忽然一亮,一颗尾巴长长的流星急速地划过。

  它燃亮了西方天际,也燃亮了一个流浪江湖人的眼睛。

  那是一个两鬓微白,但笑起来脸上仍然是一点点孩子气的中年汉子。

  他就是方流浪。

  方流浪是个流浪人,且是个孤儿,他根本并不姓方。

  他叫方流浪,其实只是在“流浪四方”这句说话里抽取出来的。

  方流浪流浪了多久?他已记不清了,他甚至早已忘记自己的岁数。

  流浪生涯,是寂寞的,但也可说是极其多姿多采的。

  像此际所看见的流星,他已看过不知多少次,第一次,他在海浪滔天的海滨看见,第二次,他在阒无一人的荒凉寺院门外看见,第三次,他在江南第一名妓康紫雅的臂弯里看见……

  每一次看见流星,他的心境都不一样,甚至连身上的衣着和贫富的程度都不一样。

  但最少有一点是绝对相同的。

  ——每次他看见流星闪掠,他的眼睛都会比平时更加明亮。

  方流浪认为,流星就是他生命里的访客,甚至可说是他最忠实的朋友。

  流星来的时候,它的光芒比世间上任何事物都更灿烂更美丽。

  那时候,只要你抬起脸,不费一文钱就可以看见它。

  能否看见流星,也是一种缘份,有时候,几百人在同一地方,也许只有一个人有机会看得见它,而等到其余人知道流星出现之后,它已消失在天之涯、海之角,连半点火花也不再复现。

  而对于方流浪来说,流星是无处不在的。

  在沙漠,他渡过了二十年悠长的岁月,在这二十年里,他当然也见过流星。

  大沙漠里的流星,和江南的流星有甚么分别?

  方流浪不知道。

  现在他只知道,他已重回江南,而且来到了一座他二十年来一直未曾忘怀过的墓碑前。

  ***

  墓碑很细小,而且座落在一个很偏僻的山坡。

  这墓碑是方流浪亲手竖上去的,而且墓下那人,也是他亲手埋葬。

  他埋葬那人的时候,手里完全没有任何铁器,他只能用一双已疲倦不堪的手,在这山坡下挖出了一个坑,然后用自己的一袭大衣把尸体裹好埋葬……

  二十年了,大衣一定已霉烂。

  人呢?

  人更没有了,任他生前是盖世霸王也好,是绝世佳人也好,只要到了一坯黄土之下,就会和天下间任何一具尸体没有甚么分别。

  流星已逝。

  人亦然。

  今夜,方流浪的手虽然一点也不疲倦,但十根指头却已比二十年前粗糙了不知多少。

  风很轻柔,但却像是无形的锯刀,不断地摧磨着方流浪。

  “二十年啦,该回来的人,总要回来……”他忽然喃喃地这样说。

  就在这时,他背后忽然闪起了一道灿烂光芒。

  这道灿烂光芒,就像是刚才那一颗流星,一闪即逝。

  方流浪还是没有动,甚至连站立的姿势也没有半点改变。

  ***

  在方流浪背后闪过的并不是另一颗流星,而是一道剑光。

  剑如流星,流星也如剑。

  方流星背后有人,那是一个年纪和他不相上下的剑客。

  方流浪没有回头,但却已知道来的是甚么人。

  “谭大先生,你来了?”

  剑客淡淡一笑,道:“好耳力,你一早就已听出我就是谭大?”

  方流浪道:“江湖上走路脚步这样轻的高手,算来算去算不出十个,你当然就是其中之一。”

  谭大先生说:“纵使我是其中之一,你又怎能断定来的不是其余九人?”

  方流浪回答道:“其余九人,一个是我。”

  谭大先生道:“还有八人。”

  方流浪道:“少林普照大师如今正在闭关练功,武当千痴道长二十年来从未离开过武当山一步,还有冥岳梅道德,这位‘鬼殿千里客’已于半年前练功走火入魔,至今尚未复原。”

  谭大听的不住点头,道:“还有五个呢?”

  方流浪道:“其余五人,纵使轻功比你高明,但总有一点和你大不相同。”

  谭大先生“哦”了一声,道:“是哪一点?”

  方流浪道:“气味。”

  “气味?”谭大先生淡淡地笑,说道:“你是否想说,我身上的气味十分难闻?”

  方流浪摇摇头,道:“不,刚好相反,在你们这几个人之中,只有你才是个香宝宝,其余几人,都肮脏得有如沟渠里的脏猪。”

  谭大先生不由一阵失笑,道:“原来你最灵的不是耳朵,而是鼻子。”

  方流浪道:“你想绕圈子骂人?”

  谭大先生道:“我骂你甚么来着?”

  方流浪道:“你骂我是一条狗,因为只有狗的鼻子才最灵。”

  谭大先生哈哈一笑,道:“老方,咱们是甚么交情,你若被人当作是一条狗,那么我又怎样?岂不是猪朋识狗友,蛇鼠共一窝吗?”

  方流浪说道:“做猪狗、蛇鼠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不但是不可怕,也并不可耻。”

  谭大先生皱皱眉,道:“这是甚么道理?”

  方流浪道:“你我今世投胎为人,是否认为自己十分高贵?”

  谭大先生怔了怔,半晌才道:“这倒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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