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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剥极而复参九阳(4)


  张无忌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心下只感恼怒,五年多前对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头儿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是毫无犹豫,但今晚重见,不知如何,她对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无忌只道是修习九阳真经之功,又或因发觉了她对自己的奸恶之故,他可不知世间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当时为了一个姑娘废寝忘食,生死以之,可是这段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其时他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只是想撕下一条狗腿来吃了,但惟恐朱九真与卫璧转眼重回,发觉他未死,又吃了他的大将军,当然又要行凶,自己断了双腿,未必抵挡得了。

  第二天早晨,一头兀鹰见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子,便飞下来啄食。这鹰也是命中该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张无忌脸上扑将下来。张无忌一伸手扭住兀鹰的头颈,微一使劲便即捏死,喜道:“这当真是天上飞下来的早饭。”拔去鹰毛,撕下鹰腿便大嚼起来,虽是生肉,饿了三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头兀鹰没吃完,第二头又扑了下来。张无忌便以鹰肉充饥,躺在雪地之中养伤,静待腿骨愈合。接连数日,旷野中竟一个人也没经过。他身畔是三只死狗,一个死人,好在隆冬严寒,尸体不会腐臭,他又过惯了寂寞独居的日子,也不以为苦。

  这日下午,他运了一遍内功,眼见天上两头兀鹰飞来飞去的盘旋,良久良久,终是不敢下来。只见一头兀鹰向下俯冲,离他身子约莫三尺,便即转而上翔,身法转折之间极是美妙。他忽然心想:“这一下转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袭击敌人时对方固是不易防备,即使一击不中,飘然远飏,敌人也极难还击。”

  他所练的九阳真经纯系内功与武学要旨,攻防的招数是半招都没有的。因此当年觉远大师虽然练就一身神功,受到潇湘子和何足道攻击时却毛手毛脚,丝毫不会抵御;张三丰也要杨过当面传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对。张无忌从小便学过功夫,根底远胜于觉远及张三丰幼时,但谢逊所传授他的,却尽是拳术的诀窍,并非一招一式的实用法门。张无忌此时自己明白了义父的苦心,义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倘若循序渐进的传授拆解,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见相聚时日无多,只有教他牢牢记住一切上乘武术的要诀,日后自行体会领悟。

  张无忌真正学过的拳术,只有父亲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过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他知此后除了继续参习九阳神功、更求精进之外,便是设法将已练成的上乘内功融入谢逊所授的武术之中,因之每见飞花落地,怪树撑天,以及鸟兽之动,风云之变,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数上去。

  这时只盼空中的兀鹰盘旋往复,多现几种姿态,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远处有人在雪地中走来,脚步细碎,似是个女子。

  张无忌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女子手提竹篮,快步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尸犬尸,“咦”的一声,愕然停步。张无忌凝目看时,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荆钗布裙,是个乡村贫女,面容黝黑,脸上肌肤浮肿,凹凹凸凸,生得极是丑陋,只是一对眸子颇有神采,身材也是苗条纤秀。

  她走近一步,见张无忌睁眼瞧着她,微微吃了一惊,道:“你……你没死么?”张无忌道:“好像没死。”一个问得不通,一个答得有趣,两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的干甚么?倒吓了我一跳。”张无忌道:“我从山上摔下来,把两条腿都跌断了,只好在这里躺着。”那少女问道:“这人是你同伴么?怎么又有三条死狗?”张无忌道:“这三只狗恶得紧,咬死了这个大哥,可是自己也变成了死狗。”

  那少女道:“你躺在这里怎么办?肚子饿吗?”张无忌道:“自然是饿的,可是我动不得,只好听天由命了。”那少女微微一笑,从篮中取出两个麦饼来,递了给他。张无忌道:“多谢姑娘。”接了过来,却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饼中有毒吗?干嘛不吃?”

  张无忌于这五年多时日之中,只偶尔和朱长龄隔着山洞对答几句,也是绝无意味,此外从未得有机缘和人说上一言半语,这时见那少女容貌虽丑,说话却甚风趣,心中欢喜,便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这句话已有几分调笑的意思,他向来诚厚,说话从来不油腔滑调,但在这少女面前,心中轻松自在,这句话不知不觉的便冲口而出。

  那少女听了,脸上忽现怒色,哼了一声。张无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饼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张,竟哽在喉头,咳嗽起来。

  那少女转怒为喜,说道:“谢天谢地,呛死了你!你这个丑八怪不是好人,难怪老天爷要罚你啊。怎么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张无忌心想:“我这五年多不修发剃面,自是个丑八怪,可是你也不见得美到哪里去,咱们半斤八两,大哥别说二哥。”但这番话却无论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经的道:“我已在这里躺了九天,好容易见到姑娘经过,你又给我饼吃,真是多谢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问你啊,怎地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饼子抢回去。”

  张无忌见她这么浅浅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极是狡谲的神色来,心中不禁一震:“她这眼光可多么像妈。妈临去世时欺骗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这么一副神气。”想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跟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那少女“呸”了一声,道:“我不抢你的饼子就是了,也用不着哭。原来是个没用的傻瓜。”张无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饼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

  那少女本已转身,走出两步,听了这句话,转过头来,说道:“甚么心事?你这傻头傻脑的家伙,也会有心事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了妈妈,我去世的妈妈。”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以前你妈妈常给你饼吃,是不是?”张无忌道:“我妈以前常给我饼吃的,不过我所以想起她,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像我妈。”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么?老得像你妈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柴枝,在张无忌身上抽了两下。

  张无忌要夺下她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她不知我妈年轻貌美,只道是跟我一般的丑八怪,也难怪她发怒。”由得她打了两下,说道:“我妈去世的时候,相貌是很好看的。”

  那少女板着脸道:“你取笑我生得丑,你不想活了。我拉你的腿!”说着弯下腰去,作势要拉他的腿。张无忌吃了一惊,自己腿上断骨刚开始愈合,给她一拉那便全功尽弃,忙抓了一团雪,只要那少女的双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时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当场昏晕。

  幸好那少女只是吓他一吓,见他神色大变,说道:“瞧你吓成这副样子!谁叫你取笑我了?”张无忌道:“我若存心取笑姑娘,教我这双腿好了之后,再跌断三次,永远好不了,终生做个跛子。”

  那少女嘻嘻一笑,道:“那就罢了!”在他身旁地下坐倒,说道:“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张无忌一呆,道:“我也说不上甚么缘故,只觉得你有些像我妈。你虽没我妈好看,可是我喜欢看你。”

  那少女弯过中指,用指节轻轻在他额头上敲了两下,笑道:“乖儿子,那你叫我妈罢!”说了这两句话,登时觉得不雅,按住了口转过头去,可是仍旧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无忌瞧她这副神情,依稀记得在冰火岛上之时,妈妈跟爸爸说笑,活脱也是这个模样,霎时间只觉这丑女清雅妩媚,风致嫣然,一点也不丑了,怔怔的望着她,不由得痴了。

  那少女回过头来,见到他这副呆相,笑道:“你为甚么喜欢看我,且说来听听。”张无忌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瞧着你时,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会待我好,不会欺侮我、害我!”

  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想错了,我生平最喜欢害人。”突然提起手中柴枝,在他断腿上敲了两下,跳起身来便走。这两下正好敲在他断骨的伤处,张无忌出其不意,大声呼痛:“哎哟!”只听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张无忌眼望着她渐渐远去,断腿处疼痛难熬,心道:“原来女子都是害人精,美丽的会害人,难看的也一样叫我吃苦。”

  这一晚睡梦之中,他几次梦见那少女,又几次梦见母亲,又有几次,竟分不清到底是母亲还是那少女。他瞧不清梦中那脸庞是美丽还是丑陋,只是见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狯又妩媚的望着自己。他梦到了儿时的往事,母亲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绊他跌一交,等到他摔痛了哭将起来,母亲又抱着他不住亲吻,不住说:“乖儿子别哭,妈妈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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